[第9节]
周玉在旅馆里呆了半天。老板拿药给她吃，她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发烧了。她买了一包方便面泡着吃，出了一身汗。老板又给她加了一床被子，她就迷迷糊糊睡了。迷迷糊糊中她看见吴东兴黑着一张脸，到处找她。她大气不敢出。她在这样的紧张里醒了一次，接着又睡了。这一次她看见她儿子，小小的委屈的脸，她心里一疼，又醒了。
想起儿子，她就疼，全身都疼，最后集中到胃疼。发烧还能让她迷迷糊糊地睡，但是胃疼把她的睡眠吵醒了。两种疾病交织在一起，周玉感觉到什么东西正从身体里脱离出去。她想抓住它，但是怎么也抓不住。她很着急，叫了一声就醒了过来。
下午，她发烧好些了，到街上吃了一碗面，眼前的事物慢慢清楚了起来：没有雪了，淡淡的阳光照下来，街上的人好像都是梦境里的，他们的面孔都是模糊的。周玉觉得自己也是在梦境里，她总是感觉不到自己的真实，此刻这样的感觉更加强烈。人生就是一场梦境，可是她居然有这样的疼痛。
她在街上溜达。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狼狈，许多人好奇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个不明来历的生物。她的羞耻之心如同这阳光一样越来越明艳了。经过一夜和半天的病痛，如同重新睁开眼看这个世界：繁华的街头，匆匆的行人，他们应该都是有归属的，惟独她，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她轻轻地叹气，感觉到命运在她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一个摩的在她身边停下，问她去哪里。她说哪里也不去。她真不知道去哪里啊，她现在不想回家。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她很想儿子。有时候她觉得儿子是一个牵绊，如果没有儿子，这婚姻也许早结束了。但是她从来没有为此而怨恨过儿子，她觉得对不起儿子，她甚至没有办法给儿子一个幸福的假象。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扑簌簌往地上掉。
不知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她又到了广播大楼的楼下。她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里，她从来不记得路，何况在不是那么熟悉的城市里。她痴痴地望着广播大楼，那些蓝色的玻璃冷幽幽的光。她想着阿卡这个时候也许在这个楼里呢，但是她再不敢去找他，也没有了给他打一个电话的勇气。她的手机早没有电了，她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找过她，她不知道父母是不是为她着急。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为她想过。他们说为了她的儿子，为了一个家的完整，再苦的果子也得吞下去。可是实在太苦了，他们不知道有多苦啊。周玉在楼下一直站到天黑。一阵风穿过了她的棉袄，接着更大的风吹了过来，街上的垃圾打着转。她昨天弄湿的棉鞋现在还是湿的，实在太冷了，她不停地跺着脚。
一个人从广播大楼出来。周玉激动了起来，看上去像是阿卡。他笔挺的身材，昂首走路的样子已经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她激动得双腿打颤，随时就要摔倒，她躲到了一棵大树的后面。其实她多么希望他看见她，可是她又害怕自己看见他。她恍恍然。她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下子蹲到了地上。
那个人走近了，真的是阿卡，真的是他呀。周玉感到头昏目眩，她好像站在一个深渊的边上，而她想掉又掉不下去。但是阿卡没有一点点的迟疑，他就那样走过去了。他完全不知道周玉躲在一棵树下就这样看着他，他完全感觉不到她的一丝气息。周玉盯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眼泪落在了湿漉漉的棉鞋上。
周玉在那棵树下站了很久，她希望阿卡能够返回来。她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她多希望阿卡能够返回来，如果他回来，她一定走到他面前。无论她多么卑微多么丑陋，无论她和他有多大的差距，她一定要站到他面前去。她不想对他说什么，她就想看看他。昨天在办公室，她觉得她没有好好地看过他，她好想认认真真地看看他。
夜落了下来，从模糊到清楚地落了下来。风把亮起来的灯光刮起来，如同一缕缕撕散的线团。周玉痴痴地对着阿卡走过去的方向，但是他再没有来。周玉的心又裂了一次，她捂着一颗裂开的心一步一步往那个小旅馆的方向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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