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正月终于慢慢腾腾地过完了。他们这里有一句话“正半年，二梭梭”。说正月是一年里过得最慢的一个月，可能刚刚经过漫长的昼短夜长的冬季，春天白天的时间多了一些，人就觉得格外慢了呢。正月也是一家人最幸福的一个月，因为没有农事的牵绊，终于有了一个比较长时间的休息期。
周玉给阿卡发出一封信后，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她甚至没有希望阿卡给她一个回应。哪怕是好的回应，她也觉得不需要。她的心比任何时候都平静，这样的平静让她轻松，让她感觉到实实在在的快乐。
后门口的杨树叶已经有她儿子的一巴掌大了，鹅黄的、嫩生生的，仿佛饱含着最初解冻的一脉春水。它们在越来越柔软的风里轻轻悠悠地摇晃着，如同一些小小的少女。从这些嫩生生的树叶的缝隙里看过去，是蓝的天空。天空的颜色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着，在四季分明的江汉平原上格外分明：冬天的天空是灰白的，有时候灰深一点，有时候白深一点，但是没有透明的感觉。春天一到就不一样了：灰白就变成了瓦蓝，有时候蓝深一点，有时候浅一点，但是永远都是蓝色的。
家里的几个母鸡都开始想抱小鸡了：它们在一个窝里下蛋，也不去分这个蛋是谁下的，那个蛋是谁下的，反正抱出来就是自己的。而且爸爸都是一个，就更没什么计较的了。它们有了抱小鸡的心，就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下蛋了。妈妈选了一个强壮的精力充沛的翅膀大的脚手轻盈的母鸡——当然，它们只有脚。
安顿好了母鸡，其他的鸡还继续在鸡窝上抱着。它们痴迷的样子好像被人灌了迷药一样。周玉的妈妈想以毒攻毒，她最讨厌以抱小鸡为借口而不再生蛋的母鸡了，而且那些脚重的一不小心就把鸡蛋踩破了。她妈妈鄙夷地说：“就你这样还配抱鸡子？”周玉的妈妈以毒攻毒的方法就是给那些不醒抱的母鸡灌酒，一勺子酒就叫它们晕一天。灌三四天以后，它们就会忘了抱小鸡的事情了。
周玉的妈妈让周玉帮忙按住母鸡，扯住它们的鸡冠，她妈妈再把酒灌进去。还说：“你这做鸡的也有福了，你看看别的鸡还喝酒吗？”周玉这时候就会大笑。鸡喝酒以后马上就晕了，放在地上就倒了下去，只有胸部在激烈地起伏。周玉蹲在地上看着鸡不停地笑，伸出手指去戳它，它也没有反应。
周玉想如果吴东兴也和鸡一样喝了酒立马就睡倒了，真是省事多了。唉，他还不如一只鸡呢。周玉一想到吴东兴就感觉心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打了个冷战，一股风打着旋从大门口吹了进来。自从她放弃对阿卡的幻想后，她的内心获得了平静，但是人生从此更灰暗了，没有了一点亮色，没有了一丝改变的可能。周玉叹气。
周玉的妈妈把鸡灌醉后就出去到村子里打麻将去了。周玉实在无聊，把花生提出来剥米。每年春节过后，他们就剥花生米做种的。周玉的手不灵便，剥花生的夹子总是把她的手指磨破皮。周玉很不愿意做这些事情，但是不做又觉得心里歉疚得慌。
所以她剥得很慢。一粒一粒红色的花生米从她的指缝掉到筛子里，一个个圆滚滚的小身子，饱含着长成一棵棵花生苗子的欲望。每一年春节以后，他们都这样剥花生米，重新把它们点到地里，重新让它们绿成一年丰收的希望。
周玉有时候被这样的生活困扰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地重复下去，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人就在这样的重复里一年年老去，直到死去，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为了干什么呢？世界上有了太多平庸之人，上帝才有可能从这数不清的人之中选出一个出类拔萃之人吗？周玉觉得自己不可能是那个出类拔萃之人，她肯定也是为了让上帝的选择增加难度的一个。这么一想，她就感觉羞愧。但是羞愧之余，她也觉得轻松：一些残次产品就不具备担当社会的责任了，这也是上帝的公平和怜悯。
周玉剥着花生米，脑子里就会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当然她自己不以为这些想法很奇怪。一个人的脑子不可能空着，周玉想。她这样乱七八糟想着，电话响了好几声，她才听见。掏出来一看，居然是阿卡。她的手抖了一下，心跳加快，想着阿卡给她打电话会不会骂她，骂她痴心妄想什么的。
周玉实在不想阿卡给她打电话。她的心已经平静下去了，她觉得再过一段时间，阿卡就会像风一样消失在她的生命里，那样也许她就不会再为他难过。有时候她觉得为阿卡难过是一件难以启齿的自作多情的事情，但是往往自作多情的事情总少不了人去做。周玉很讨厌自己的自作多情，但是她就是和讨厌自己的事情作斗争的一个人。
周玉乱七八糟地想这些事情，犹豫着，一直到电话铃声结束。周玉重新把手机放回口袋，仿佛重新把自己的心丢在了旷野，虽然她的心怦怦地几乎跳出了胸口，但是她感觉很舒服：她能够拒绝阿卡，能够抵挡自己的渴望和幻想，她对自己满意了起来。但是她的平静一下子消失了，这是她拒绝阿卡的代价。
过了两分钟，电话又响起来了——还是阿卡！周玉的心就软了，她的骄傲如同一个纸糊的幌子一下子碎得找不到原型。她按下小小的绿色的接听键，如同按下了一个只有她知道的地狱之门。此刻她的心已经跳到了她的身体外。她也没有力气管它了，想着它还在她的身体上就不和它计较了。
“周玉！”阿卡的声音很激动，周玉第一次听到他这么激动的声音，她的心就更软了一点。
“嗯？”周玉猫咪一样的声音。她总是小心翼翼，好像她和阿卡之间有一个个肥皂泡，一不小心就会碰碎它们。哪怕有时候是甜蜜的，她也格外小心，她知道甜蜜的肥皂泡更容易破碎。
“周玉！”阿卡颤抖的声音说：“你的信我收到了，我很感动。我会珍惜你的，我会给你你想要的。”
周玉的脸红了，她想了一会，说：“阿卡，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阿卡愣了一会，说：“过两天你来钟祥，你来钟祥。”
周玉想都没想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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