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几句话，她看起来有点累了，不再声嘶力竭地叫喊，哆哆嗦嗦从一只随身的帆布口袋里取出几页皱巴巴的纸一一展开。
“我弟弟的，残疾人证！低保证！”她带着哭腔，用悲苦不已的乡音含含糊糊地说，“家里穷……他出去打工。镇上的老师讲，叫他不要打工，脑子好使，考学……以后有前途！可是家里没钱供他读书，后来他在城里，被车子撞了头，脑子就坏掉了！呜呜~~~他不是故意打老婆！”
当立案庭的副庭长接到通知跑下楼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副场景：顾宗胤正从衣兜里掏钱，在连寺庙请香处都可以刷支付宝的年代，随身带现金的人真是不太多见了。
顾宗胤掏出两张整钞，一堆毛票和三五个钢蹦，掏完了自己兜又去掏叶锋，接着回头和几个法警说：“有现金吗？都借我，支付宝还你。”几个人凑来凑去，只凑了五百三十三块七毛。
顾宗胤：“大姐您晚上住在哪里？要不这点钱您先拿着……”
女人用力甩开他往自己布兜里塞钱的手，纸币四散飘离，几个钢镚儿哗啦一声全落到地上。
女人红着眼：“我不要钱！我要政府给我弟弟伸冤。”
立案庭长实在看不下去，把顾宗胤拽到一旁：“小顾，别凑了！给点小钱解决不了问题的！一般来说，来闹的当事人要的都是大钱。这个案子的情况，你们周庭跟我说了，被告人又一分钱也没赔偿，被害人又有重大过错，很可能判不了死刑，被害人家属不来闹，还等什么？这事儿还是得你们庭出面，给她申请一点司法救助。我看你也别对她太热情，到时候她得了甜头，缠上你该怎么办？”
顾宗胤叹一口气，不惜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人，简直是深埋在法律人基因里的东西。这世上的所有卑鄙丑陋生死荣辱每天都在法庭上演，既然你手握决断生死、判断真伪的权利，那么被欺骗、被设计、被利用自然也一定是生活的一部分，根本不可避免。
“我觉得她不是一定要钱，她就是心里难过……”
“我也知道她难过！”庭长略微不耐烦地打断他，“可是杀人偿命这个逻辑，在现代法律体系下早就行不通了。废除死刑也是国际上的主流趋势，现在高院已经改判了死缓刑，我们难道由着她这样钻牛角尖？最后还是得靠钱来解决。”
法官都是那样一群人：出奇理性，老于世故，每天直面生活中最残酷最真实的那一面，几乎从不动感情。他们知道事有例外，但依旧必须用最大的恶意来提防和怀疑，以维护处于道德最底线的那个善。
顾法官的一整个上午都是在接访室里度过的，连午饭也都是在接访室里和这位被害人的姐姐一起吃。在食堂吃饭还是在接访室吃饭，对顾宗胤来说倒没什么两样。最令他意外的是，面对这么乏味又不体面的场景，叶锋脸上竟没露出一点厌烦，一直陪着他安静地听被害人姐姐的哭诉，神情竟然还颇为专注。
果然是体育生，从小被艰苦又无聊的训练磨去了那一层浮躁，看起来倒像是个能做大事情的人了，顾宗胤在心里赞了一句。恍惚间他又好像回到少年时，那个人也时常就这样安静地在他身边坐着，不是在解题就是在看书，唯一的爱好是持续几小时默不作声地钓鱼，都是小孩子厌烦的活动，他却都能从中找到乐趣。
“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导师闲暇泼墨，临了翁同龢的这幅手卷作为对爱徒的褒扬，那个人也随手丢在书架顶上，还是顾宗胤看见找人给裱糊起来，挂在他们的书房里。
“顾老师？顾老师！”
顾宗胤一时出神，被叶锋唤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叶锋指指一旁的立案庭长：“张庭说，我们可以回去了，这位大姐他们来安顿！”
顾宗胤连忙站起来：“辛苦张庭，司法救助和附带民事赔偿，我明天跟我们周庭长汇报。”
几个人办了交接，从接访室出来。回到庭里先向庭长汇报，周大风看见顾宗胤，叹气道：上午辛苦了，虽说遇到这种事情也是难免，但这是你负责的案子，一定要处理好，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情来。”
顾宗胤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告一段落了，可事情的发展规律往往都是这样子的：人们害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周大风的“不要闹出大事情来”一语成谶，未等顾宗胤和叶锋两个人在办公室坐定，他们下午的安排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乱了。
刚才在自己办公室里还气定神闲的周大风庭长，这回没了丝毫老狐狸的气质，直接在电话那头发出一串疾言厉色的咆哮，差点连脏话都飙了出来：“顾宗胤！当事人安抚工作你是怎么做的？！你们刚刚接待的那个女的，你案子里的那个什么被害人他姐，跑到裙楼楼顶上去了！现在要从八楼往下跳！你TMD快点给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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