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小长假已过去大半。
晚饭后，退休法官余根水在自家宽大的黄花梨书案上铺开一张四尺的熟宣。他的工笔山水是退休以后才开始学的，半路出家，算不上有多大造诣。眼前的这个大尺幅作品已经酝酿了三个月，正好国庆节老年大学放假，他便窝在家中专心一意地画了五六天，此刻纸上倒颇有些气象了。
听到门铃响的时候，余根水还挺意外。他的一对双胞胎儿女都已定居海外，没假期回不了国。兄弟家的侄儿侄女前几天也都来探望过二老了，不知道这时候还有谁会登门拜访。
他听见老伴儿匆匆去开了门，然后是一声惊喜的：“哟，小顾！稀客稀客。”
青年在门外说：“汪大姐，我来看看余老师，他在家吗？”
余根水丢下笔，很诧异地走出去看，只见顾宗胤手里提着一篮水果正在门口脱鞋。
余根水退休前原来是刑庭法官，上班那会儿与顾宗胤的父亲顾兆波关系不错，顾兆波当刑庭庭长的时候，余根水就是综合组组长。只可惜他早年是从野战部队转业，不是科班出身，在机关越来越强调专业化的当下，他们这些军转干部已经不如学院派的博士硕士们吃香了，所以顾兆波步步高升，余根水却到退休也没能混上个副庭长。
他退休这两年，虽说偶尔也回机关参加退休支部活动，过年过节还要去工会拿一点福利，但与顾宗胤见面次数不多。即使见着了，也不过是点头问个好的交情，倒没料到有一天顾副院长的公子还能登门来看他。
“余老师！”他很礼貌地问好，“节日好？最近身体挺硬朗的？”
“小顾，难得难得！快进来坐。”余根水笑着把他往里面让，心里惊疑不定。
“放假去上海看过你妈了吧？”余根水心知顾宗胤必定有事，但他实在想不出是什么事，又不好开门见山地问，只能兜着圈子同他寒暄。
顾宗胤说：“刚从我妈那里回来，她也挺想您和汪大姐的，只是最近摔了一跤，没法过来H市探望老邻居了，嘱咐我替她来看看你们。”
“摔了一跤？”余根水吓一跳，“你妈年纪也不小了，你得让她注意点，别老当自己还是个小姑娘！”
顾宗胤苦笑，他父母和这些老同事在单位宿舍比邻而居几十年，对彼此的了解比亲人更深。只是别人都好好地享受着退休生活，他父亲却已经不在了，想起来便有些难过。
一时汪大姐泡了茶，又问了几句他妈妈在上海的生活，老余便将人往书房里让。
顾宗胤刚进法院那会儿余根水还没退休，两个人也算共事过一段时间。老余虽算不上是他的老领导，但毕竟是顾兆波的故旧，又在刑事条线任职几十年，顾宗胤在心里是很尊敬他的。此刻他心头有很多疑问，虽然很想一股脑地倒给余根水，可仓促之间又不知怎样开口。
余根水见他神色一波三折，要说不说的样子，自己先点起一根烟来，又丢给顾宗胤一根：“行了，你平常也不上我的门，有什么事，你就尽管开口，不用跟我绕来绕去。”
顾宗胤鼻子微微发酸。这许多年来，无论是求学也好，谈恋爱也好，工作也好，他并不太意长辈的意见。他父母自小对他采取放养政策，他自然也不肯辜负了这份信任，无论事情大小都是报喜不报忧，竟从未享受过有人可以依赖的感觉。
“这是我上个月审的案子。”顾宗胤从随身的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一沓电子档案打印件，“我知道私下把材料拿给合议庭以外的人看是不合纪律的，所以遮掉了被告人和被害人的身份信息，你看一看。”
余根水慢吞吞地戴上老花镜，把那几页复印件拿起来，但等他逐字逐页地读过去，双眉渐渐地紧锁了起来，翻动纸页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啪”一声将那一沓纸拍到案几上，抬起头来盯着顾宗胤看。
顾宗胤揉搓着自己手上那根未点燃的纸烟，抬头对上他的目光：“是不是觉得很眼熟？余叔，我查了四年前董晓静案的卷宗，您是主审法官。被告人于伟最后被宣告无罪，您还记得吧？”
余根水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又缓缓吐到半空中，带那烟雾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他才慢悠悠地说：“记得的，怎么会忘？不过那个案子，你怎么知道？听谁说的？”
“从我爸爸的工作笔记上读到的。”顾宗胤并不打算隐瞒，直言不讳地说，我进院晚，不知道详细，“以你的判断，你觉得我这个案子里的被告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四年前杀死董晓静案的真凶？”
余根水眉头锁得更紧，略微踌躇了一会儿，说：“我就跟你说句真话。我的业务不算精专，但好歹也在刑庭呆了二十几年，董晓静这个案子我印象很深！那个被告人，她的男朋友，于伟！小伙子一到法庭上就立即推翻了自己在公安的供述，还仔细描述了公安的违法刑讯手段：连续六十多个小时不让他睡觉；把他关押在超强分贝的噪音室里；用手铐把人铐在窗台上，非要垫起脚尖才能站立！这些手段对人是一种很大的折磨，但却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伤痕。于伟当时只是还没毕业的师范生，假如这些事不是他亲身经历过，怎么可能讲得那么细致和真切？况且在法庭上翻供的被告人我也见得多了，因为存在侥幸心理而翻供，是不会像他那样坚定果断的，一般只要稍微宣讲一下抗拒从严的政策就会出现神色上的动摇。我从内心就认定董晓静不是于伟杀的。当年审委会作出的无罪结论绝对没有错。只凭着邻居的三言两语，说这对小情侣经常吵架，就认定被告人是犯罪嫌疑人，简直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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