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眼中情绪由疑惑到震惊再复归平静，最后失然一笑，有些失望。
青衣小内侍又行了礼，只是姿态不似之前伏低做小，她将脊背挺直与天子直视，轻轻回一句“是我，庆哥哥。”
天子怅然叹气，亲手夹食物到空碗里，推到她面前，道：“坐下吧，朕记得你最喜食这同阿饼，幼时常去东宫寻嬷嬷做给你吃。”
青衣小内侍执箸尝了碗中吃食，轻说一句“不是从前味道了。”尔后抬头，直看天子背后的屏风，似是随口一句：“一位世家公子哥儿竟还学闺阁女子，羞羞答答躲在屏风后，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屏风后的人影听到声音后晃了晃，隐约可见是个八尺男儿，身材欣长，想来风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天子暗自郁结，小霸王没找事儿，这位却大胆的厉害，但屏风后的人又不能露面。他无奈干咳数声以缓尴尬，又为青衣小内侍亲自布食，道：“莫管这些，快吃饼。”
青衣小内侍看了看碗中的精致糕饼，抬头时眼睛清明，道：“这是莲花饼，庆哥哥在南地呆了两年，怎么不唤它本名了。”
天子手一僵，面上笑意瞬间退去，眼底波涛暗藏却仍旧克制，隐忍道：“不过入乡随俗罢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又哪里来的‘入乡随俗’？”青衣小内侍语气平稳，扫了眼满桌的食物，随手便将天子亲自布给他的食物推至一旁。
“儒儿，你今日来瞧朕，朕很是欢悦。但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你可明白”天子话带警告，脸上的笑意明显冷了三分。
自大启元宝十年的昌靖兵变后，圣安帝和彼时尚是太子的天子一路颠沛避难，从帝都平昌到朔北，再由朔北到这淄陵城，一句入乡随俗是十分贴切，亦十分讽刺。
但青衣小内侍像是没听清天子话中深意，自顾问道:“庆哥哥当真不明白我今日为何而来”
“够了！”
天子终于怒而起身，身上玉佩哐啷作响，彰示着暴风雨前的雷霆之怒。
“你放肆！温老桃李满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人敢走到朕面前，也不是只有你一人不怕死！”
帝怒临头，青衣小内侍虽立刻跪地，但脊背挺直，眼神平静隐含倔强，可见并未真心惧怕，只听她反问道：“那可有一人敢走到蜀王面前吗？”
蜀王，这座王宫真正的主人，亦是南地二十八郡真正的主人，乱世中的枭雄，其铁军踏马所到之处，无人敢逆。
“你！”天子气塞，目瞪眦裂，甩手打翻了那碟子莲花饼，精美的糕点散落一地，怒吼道：“温澄谋逆弑君，罪无可赦！他若不死，蜀王便会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来逼朕下圣旨，届时温澄的罪名将天下皆知！如今的局面，不过一死，尚能保全温老的名声清誉。”
“可既然是谋逆弑君，为何不昭告天下竟连那行刑的囚车都套着黑布，你们都当这天下人是傻子吗？”
随着青衣小内侍质问的话音掷地，紫薇殿顿时寂静，针落可闻。天子怒意尚在，却不再发作。
片刻后，青衣小内侍的才又缓缓启唇：“皇上懦弱，为臣之罪；天下蒙难，为臣之罪。老师曾言，这世上并非事事人随天愿，有高洁者濯濯便有卑劣者滔滔，有急公好义者为英雄，便有私欲熏心者为孽障，有人知足常乐，有人贪得无厌，有人贞守操行，有人不葆晚节。如今看来，即便是贵为天子，也难逃此理。”
天子的怒意似乎被冷水从头浇灌，一下子没了气焰，青衣小内侍的话字字诛心，此刻的天子就像是明艳的花朵逐渐枯萎，眼中的神采被暗淡一丝丝抽离。过了许久，他才终于缓过神来，颓然跌坐龙椅上，低声喃喃道：“君子忧天下，小人忧衣食，各为其难，各得其便。求人难，被求者亦难。”
青衣小内侍听得这话，眼底一抹带着讽刺的悲痛划过。她终于下定决心，道：“温老若死，谢氏不久矣，皇上该知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此次冒险入淄陵，乃是谢氏已经大祸临头。”
“怎会？”天子惊诧，提及谢氏明显有些紧张。
青衣小内侍神色平静，徐徐道：“五年前，家兄谢祐樘领帝命驻守江川，以防被流放到东荒的拓玛一族兹事犯乱。江川虽位东，可也处南北交界，相邻的便是汾阳两河之地。半年前，家兄察觉北地军营与拓玛一族有战马交易，且数量颇多，顺着这条线查下去，竟又发现北地军营连着数月调兵至汾阳两河之地。家兄心疑，恐朔北王破坏越州之盟，再掀天下战火，于是派密探潜入北地军营暗中调查。可是没想到，此番动作被北营察觉，密探尽数被杀，只一人重伤归来。”
天子脸色骤变，立刻追问：“朔北王当真要重起战火？越州之战，朔北损兵十万，他怎敢此时来犯？”
“皇上可是忘了，朔北有位战神，无人能敌。”青衣小内侍语气一直平静，但提及朔北战神，气息仍旧波荡了一下。
朔北战神顾峯，当年昌靖兵变时率五千轻骑千里奔袭，擒下董魏逆贼，一路铁血杀伐，将逆党折杀殆尽，无一活口。彼时，坊间传闻其虽少年之姿，然睥睨傲世，英武如天神下凡，除却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蜀王，当世无人能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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