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杜唯康把东西送到孙贺黎手上时，才不过是第二天中午。他看着这个和孙老爷子脾气秉性都如出一辙的小辈，不忍多嘴了一句。
“小少爷，听康叔一句劝，凡事别太逞强，老先生心里总是记挂你的。”
杜唯康是老爷子的现任管家。他的父亲曾是赵家的副官，后来时局动荡，杜副官成了牺牲品，家中躲的躲逃的逃，只留下个烫手山芋似的小儿无人照拂。得亏孙老爷子不忍心，将他收养了下来。养育之恩大于天，杜唯康学成后，就留在了孙氏给孙良海做助理，再后来进了孙宅做管家，一做就是几十年，几乎是看着孙贺黎出生长大的。认真说起来，孙贺黎见这个“康叔”的时间，恐怕比见已逝的孙良海还要长。
“谢谢康叔帮忙，但我找你的这件事暂时还是不要告诉爷爷了，”孙贺黎想了想，“对了，上次爷爷要交给吴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杜唯康不答，只意味深长地说，“小少爷不如直接去问吴先生，这人和人相处，最重要的就是彼此能多说话多交流。”
孙贺黎应下来，却没有真的直接去问吴有，他已有了前一日的经验。
前一日他和程雨山聊完回到诊疗室，本以为吴有检查完得知孩子状况不错会脸色好看一些，不料他看起来更加憔悴了，明明疲倦，也依然强撑着精神不肯休息。
“睏了怎么不睡？”孙贺黎坐过去端详点滴进度，“还有好几包呢，我看着，你睡吧。”
吴有靠坐在床头，看着他的一双眼里惊疑不定。
孙贺黎确实有一肚子要问的话，被他这么盯着却说不出口了，他转身去收拾桌上的饭盒。
梅姨过来带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饭盒，显然是两人份的餐食，饭盒外头拿保温袋仔细裹着，手一摸还是热的，旁边茶几上放着一提橙子。
“不想睡的话，要吃点水果吗？”孙贺黎取了小刀，给吴有切了一盘橙子递过去，又端了饭盒坐在他床边。
吴有咬了口橙子茫然地嚼着，看见孙贺黎故作轻松地朝他笑，又擦了擦手坐下来吃东西，果真是一副饿坏了的模样。他瞧了会儿，费劲把一盘子橙子都塞进了肚子，也没堵住话头，“你…为什么……不问我？”
“嗯？”孙贺黎喝了口汤抬头，面露欣喜，“你能讲话了？”
吴有自己也惊讶。但情况其实算不上太乐观，一句话十个字，他说出口，顶多也就三个字有声音。
吴有咽了咽还有些发痛的嗓子，努力发声，“为什么……不问我孩子的事情？雨山没有告诉你，我之前生过一个小孩吗？”
“你愿意告诉我？”孙贺黎停了筷子，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顺着话头问下去，“还是等你好一些再……”
“是真的，他说的…都是真的，”吴有却坚持说道，声音像破损的卡带时断时续，“……就是为了把她生下来，我才躲到海港镇去。那里人少，不会被我吓到。”
他伸手想要摸一摸肚子，手指却突然痉挛了一下又缩回去，“她是个…女孩，已经有八个月那么大了，要不是我在那里…被车撞了，她能活的。”
“……为什么一定要去海港镇？孩子的…爸爸呢？”孙贺黎放下饭盒，考虑了一下措辞，又补充道，“我是说，另一个爸爸。”
不知是不是错觉，问到这个问题时，孙贺黎仿佛看到吴有眼中有惊慌一闪而过，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面容都扭曲了一下。
“……”吴有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没有出声。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孙贺黎心里叹口气，“不想说就算了，你本来也没有义务向我解释这些。”
“我不知道……”吴有咬着牙，嘴唇翕动，“我不…知道。”
这两句话几乎没发出声音来，但口型清晰，孙贺黎一愣，“你说什么？你……不知道？”
吴有沉默着，两手攥着盘子边缘，指尖发白。
孙贺黎放下手里的东西，盯着吴有看了几秒钟，呼吸一轻。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中形成，他听见自己变调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响起，“……你说，你不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
话音落地如石，吴有闭了眼喘息，那些被他深埋的记忆开始一点点破土复苏。
他想起废楼角落里堆着的板材，想起水泥地面上掉了漆的皮带，想起掐在自己**的手指，倏忽又想起田埂上戳进嘴里的杂草，想起裹在白布里露出的一双脚掌……
……脚掌？那是谁的脚掌？这么小，还皱巴巴的？哦对了，那是他的女儿。
可是，为什么不动呢？他的女儿为什么不会动？
不对，不对！那不是他的女儿！他分明、分明记得，他的女儿有一双奶白的小脚丫，会一蹬一蹬地踩在他大腿上讨抱，软绵绵地喊，爸爸，抱抱闹闹呀。
闹闹，闹闹啊……
呢喃出这两个音节时，他脑中一瞬清醒，可随即一阵强烈的疼痛从四肢百骸里喷涌而来，他痛得皱起了脸。
这疼痛带了蚀骨的麻痒，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抓挠身体，最好撕下一层皮肉来才痛快。
落在孙贺黎眼里，就是吴有出神许久，突然手上一松，任果盘掉在地上变成一堆碎片，再见他已伸手摸索着去扯自己的领口。力道之大，薄薄的T恤衫竟眨眼就从接缝处裂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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