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庙,人肆喧闹。
我在佛祖面前作了一揖,忽听有人出声,似唤似叹:“阿弥陀佛。”
我回头,见一位老和尚正在我身后,手捻佛珠,慈眉善目。
我回他一礼,问道:“不知大师这一声,所谓何事。”
他手上的佛珠转了一轮。
“万事万物,皆起于缘。施主慧根不浅,佛缘深厚,莫忘莫断。”
“晚生愚笨,不知何为佛,何为缘。”
“不同类者,不可同语也。施主内心知矣,不必争辩。”
“大师慧眼,早已看出。晚生故意卖弄,实是罪过。只是晚生,有一事不知,还请大师解惑。
“世上众人,或遇妖类,语人妖殊途,或逢鬼族,言人鬼殊途。然茫茫众生,许历尽三生无缘一面,岂不是人间殊途?又有殊途同归一说,晚生竟不知,何为殊途。”
我与他相遇时,恰在河边垂钓。
雾蒙远山,山边一点胭脂红。他的尸身就于白雾茫茫的江水中漂来,搁浅在我脚边。
我原猜他定是为情投江,不得所爱,宁为情死,再凄美不过。
后却证实,实是我多想。他不过是一介乞儿,一生为乞,半生痴傻,一日醒来时忽复清明,却因一枚铜板之争,被人推落江中,了结了性命。如此一来,说是另一种凄惨,也不为过。
我捞起他的尸身,葬于一株梨花树下。簌簌白花,纷纷而落,一念因,自此种下。
他并没有走。
一抹痴缠,不肯放下,化作一缕鬼魂,日日缠在我身边。
他不怨也不恨,从不以青面獠牙红舌凸眼等鬼怪之态示人,反而是痴痴地望着我,时不时露出一个傻笑。
他仍穿着那身破衣烂衫,蹲在我脚边,亦如往前他乞讨时的模样。
我同面对他蹲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
我自是明白他已不记得了。
“步枝?好名字。”
他亮齿一笑。
我伸手去碰他的衣裳,原以为会穿指而过,不想摸了一手烂泥。
我烧了一身衣裳予他。
他兴奋地这碰碰那瞧瞧,挂在身上比试了一番,而后又小心地放进我修给他储物的小坟包里。
问他为何不穿,他呶嗫两声,眼底全是不舍。
我无奈,又烧了一身给他。
小坟包里便有了两套衣裳。
我在他坟上栽了一颗紫斑牡丹,移了一块绿草皮。
野草长得丰茂,等及开春,万绿于此,一花一草一树,自成他的一方世界。
粗人怎可赏雅境,他不懂,又往里种上许多野花,白的黄的紫的,险些把牡丹挤死。
我挖出牡丹,看他拿着小锄头,一锄一个坑。
心下好笑,既是他的世界,也就随他。
他在梨树下帮我捣梨花。
我捻起一片未被碾碎的花瓣,衔于口中。
问他:“你为何留下?”
他果断回答:“喜欢你。”
“究竟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对你的恩情?”
他抬头一愣,继而答道:“喜欢你。”
我盯着他头顶的发旋,眼神晦暗不明。
世间于“情”字一事,我未曾参透。
我原为一名九品主簿,小小芝麻官,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在官场中不知变通,不买人情,挟县令判了一名世家子弟斩首。后果可想而知。
最终被逼无奈,逃到此处隐居,以求苟全一条性命。
命中劫数终难逃,躲不过,避不过,唯有悉数承受。
那户世家找了来,一人架我一只胳膊,把我摁在长凳上,欲杖毙之。
他以恐吓之法,救我一命。
世家起疑,似有污秽作祟,于庙观请出一位道士。
道士一来,法光大开。
他倾尽全力,又救我一命。
然,终是犯了杀戒。
我不过埋他一具尸首,他却以硬断轮回之机来还。
世间于“情”字一事,我从未参透。
不得轮回,便成厉鬼,受尽天谴之苦。
他的实体愈发/缥缈不清。日光所照之处,化作一抹荒烟直上。
他却还是喜欢太阳,喜欢细碎斑驳的亮光下漏,他在梨花树下,一锄一个坑。
我决意教他识字,多一份本领在手里,无论去了哪里,总少一分被人欺负的机会。
转念一想我的处境,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我不愿告诉他。
我于案前,听他摇头晃脑喃喃念书,似是孩童咿呀学语。
他念完一本,我便烧一本赠予他。
陋室藏书三万册,尽数焚予君亦不足惜。
世人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却庆幸,多一事,便多了一丝转机。
转机自我焚了一本佛经而始。
他收下佛经后,形体由淡抹变到了浓墨。
我由此断定他有佛缘。
我之所以在这佛寺中,也是因为此。
然而老和尚却道我与他纠缠,日后必当自断佛缘。
我的一机佛缘,因他生,因他起,如今却要我弃他而去,以图佛缘久续,荒谬可笑。
老和尚见我如此,不再劝解,低头合掌,道:“阿弥陀佛。”
我亦道:“阿弥陀佛。”
我缓缓下山,发上骨簪脱落,点地一跃,倏而不见。
我左手看似于空中虚握。
我取了他尸首的一根骨,雕成发簪,以便他栖身于此。
远处飞鸿一抹,素月一湾,苍山几座。
“情”之一事,参透也好,不悟也罢。
我只知,与他同路,其余世间万事万物,皆为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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