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在四岁的时候被他师父带回了山上。
他天生脑子不大好，偏又生在了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户家里，发现他先天不足之后差点给扔了，得亏了他师父接手，才没让他喂了狼。
那是一个大雪的天，他师父一身单薄的白袍子负手立在雪地里，庄户人家没见识，直嚷嚷见到了神仙。
师父单手抱了秋收，离开的时候，雪地上竟没留下脚印。
***
秋收长到十六岁，心智仍然像个不到三岁的孩子，总共会说两个名字，一个是秋收，另一个就是师父。
白城岭上总是能听见他“师父师父师父”一叠声儿的喊。
这会儿荡着回音的“师父”，不用听都知道，还是他喊出来的。
他满脸是泥，手里攥着黏糊糊的狗尾巴草梗边跑边喊“师父”，朝着他师父就扑过去，师父怕他跌倒，快步过去略略扶住了他的胳膊，蹭得白袍子上都是泥。他倒也不在意，脸上全是暖和和的笑意，温声对秋收说：“慢点。”
秋收懵懵懂懂，还攥着狗尾巴草，伸手往前一递，递到了师父跟前儿，咧着嘴露了八颗牙，“师父，师父师父。”
“给我？”师父问他。
“秋收秋收，秋收。”他边说边把狗尾巴草塞到了师父的手心儿里，然后往后一蹦，转身又跑远了。
师父看着他的背影，低声嘟囔，“你啊，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呢？”
***
师父要出远门，把秋收寄养在了相熟的富户家里。
临走的时候，秋收攥着他的袖子哭哑了嗓子，但师父还是狠狠心，走了。
那富户早年受过师父的恩惠，对秋收一点儿不怠慢，比对自家的孩子都尽心尽力，可秋收都成天木愣愣的，从他师父走了之后，他就不哭不闹了，光坐在大门口往外边看。
富户家的少爷不喜欢秋收。
那种不喜欢的情感很奇怪，像是刻在血里的，光是看见这个傻子就满心膈应。
所以他总是暗地里欺负秋收，秋收根本不理他，心思全记挂着他师父。
***
师父回来的那天，白袍子上全是血。
秋收第一个冲到了门口，像个小炮仗似的，紧紧地抱了他就不撒手。师父伸手摩挲他的后脑勺，弯着眼睛笑，嗓子沙哑：“我回来了。”
他没顾得上自己个儿站不稳的身子，突然俯下来抱起了秋收，一步一步稳稳地往里走。
富户家的少爷看着面前这个白袍子高人，终于明白了他对秋收那莫名其妙的敌意是打哪儿来的。他嫉妒。没来由的嫉妒。
***
师父出去这趟是为了秋收。
他满身是伤，但给秋收带回了一味良药，喂他吃下去之后，才偏头吐了口血，虚虚地昏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的时候，秋收眼神清亮，正站在床边端着药碗发呆，见他醒过来，他立马弯下腰轻声问：“师父，您感觉怎么样？想不想喝水？”
那药，看来管用。
他师父咳了一声，却不怎么开心似的，皱着眉头，问：“你叫我……你还是没想起来吗？”
秋收不明所以，“秋收该想起什么？”
“罢。”师父叹了口气。
***
师父养伤的期间，秋收总能听见他做噩梦。
梦里他一遍遍说着的，都是什么“阿青”“俢明”。
断断续续也听不出个大概。
有一回，秋收听见了一句囫囵的，是，“阿青啊，我找了你三世，总算找到你了，可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
秋收听见这句话，使劲皱了皱脸。
竟然流了满脸的泪。
***
师父伤好之后，秋收对这些事情闭口不谈。俩人还像之前一样，平平淡淡过日子，师父也没再问过他想没想起什么。
有一回师父在河边上挽了袖子剖鱼打算晚上做鱼汤喝，秋收端了一盆水从他背后过来，远远地就光能看见他师父被河里映出的小光点围了一圈儿，藕段儿似的手臂被河水浸得通红，还沾了些亮闪闪的鱼鳞，被水一冲能去一大半儿，但总有那顽固的还是在胳膊上死活不动弹，看得秋收突然有些着急。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突然觉得喉咙紧了紧。
手里端着的那盆水晃了晃，最后还是原样跟着秋收返了回去，没往河边上凑。
***
当天晚上，秋收睡得不踏实。
总是梦见他师父胳膊上那一小片儿顽固的鱼鳞，他这回没犹豫，直接冲过去抓住了他师父的胳膊，从水里出来的时候还甩了些四散的水珠。河水泛着凉，师父的胳膊也被浸得冰凉，不知道为什么，师父抬头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很忧伤，里边像是凝着流不出也化不了的水雾，里边的哀愁怎么搅也纠结成团搅不开。
他鬼使神差地吻在了师父的眼皮上。
心砰砰砰砰跳得厉害。
柔软的皮肤碰在一起，互相传递着温度，秋收觉得自己好像是醉了，反正不清醒，他竟然大着胆子移开了嘴唇，顺着向下，干燥的小皮儿剌过师父的脸颊鼻尖嘴角。
嘴唇软软地挤压在一起。
舌尖探进去有些逃避似的碰在一起时，好像整个天地都被业火烧尽了，流离失所找不到依靠，就只有他们两个能一起互相取暖。
“阿青。”他师父突然喃喃出口，混着啧啧的水声和黏腻的小声轻哼。
***
秋收恍然惊醒。
眼前是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床帘，他粗喘了几口气，坐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突然掀了帘子赤脚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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