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雅贤跟班长约好，上午十点，俩人在某地集合，然后班长带着她去看张振民。
班长是张振民的铁哥儿们，知青大返城后，俩人始终保持着联系。而她，在提前回城后，刻意和所有同学断了联系，尤其是班长和张振民。同学找她聚会，她也不去，她怕见到张振民。
前年，有个女同学几经周折找到了她，邀请她去参加同学会。当时，她丈夫已经去世一年。她怀着不可言说的心情去了，却没能见到梦里给她吹口琴的人。
她没跟任何人打听张振民，却从几个同学的嘴里听到了他的消息，最多有关张振民的消息来自班长。
同学会上，班长跟大家说，张振民之所以没能来参加同学会，是因为他在躲债，他的资金链断了，欠了一屁股的债，太多的人堵着他讨债。
席间，挨着她坐的女同学告诉她，前几次同学会，张振民场场必到，每次聚餐的单都是他买的。这次他没来，大家就得分摊餐费了。
去年，孙雅贤听说张振民的媳妇跟张振民离了婚，几个月后又听说张振民脑梗住了院，出院以后，由于独生子在外地，兄弟姐妹各有各的难处，全没办法收留他，只能把他送进一家养老院。
不是高级养老院，有床住，有三餐吃就是了。一个脑梗患者，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活多久，不好说。
孙雅贤想在张振民活着的时候去看看他，向他忏悔，跟他说说她当年的情非得已。他体谅她也好，埋怨她也罢，她都受着。
九点半，孙雅贤就来到了和班长约定的地方，差五分十点，班长匆匆而来。两个人打了辆车，直奔养老院。
班长是唯一知道她和张振民有过一段情的人，不过，由于这些年她一直没和大家联系，班长也没特意去找她。成年人各有各的生活，班长家里一堆柴米油盐的破事，也就无暇顾及铁哥们儿情感。
这些年，孩子们都大了，他们也退了休，有了空闲时间，便渐渐地把当年的旧友一点点想起来，找出来，重新联系起来。
“我跟他说了，你要去看他，他挺激动的，嘴里说不清楚，不过，能感觉出来。我寻思，得提前跟他说一声，别冷不丁地见着你，他一激动，再过去。”班长对孙雅贤说。
听了班长的话，孙雅贤心里也是一阵激动，“这么些年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出我了？”说话间，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摸头上的假发。
班长扭过脸，认真地看了她两眼，“还行，反正我是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了。你保养得好，显年轻，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儿。不像我们，一个个老天拔地的，看着比你大好几岁。”
孙雅贤默然，她承认自己保养得好，那是因为她有条件保养——当她的大多数同龄人还在做煤砖，劈柴火的时候，她已经住上了三气房子，家里还有淋浴，而那时候，大多数人还要去公共浴池洗澡，或者干脆在家烧点水，关上门，搓抹一番了事。
带给她这一切好条件的人，是她的丈夫——她的恩人。她不爱他，但是感激他。感激他的方式，就是在生活上尽可能地去关爱他，虽然他给她的关爱更多。
车开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最后停在了郊区一所大院外，院里是一座外观普通的白色小楼，二层的。
“到了。”班长说。
孙雅贤跟班长进了楼，班长和接待人员说清楚要见谁，接待人员给二人指了路，二人照着接待人员的指示，上了二楼右转，走进了第三间房。班长在前，孙雅贤跟着班长。
这是一间十七八平的房间，里面一共住了五个人。每人一张单人的钢架子床，床旁放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有一只暖瓶和一个喝水的杯子。
墙是最普通的白墙，不过看上去已经不怎么白了。地是最普通的水磨石地，冬天暖气要是烧得不好，房间里估计会很冷。
孙雅贤看见了一个男人，第一眼，她没认出来是张振民，还是班长热络地朝那男人一挥手，又用手一指她，“看，谁来看你了？”她才意识到，她看到的是张振民，是她魂牵梦萦几十年，一直在梦里对她笑，给她吹口琴的明朗少年。
像梦游一样，她飘飘忽忽地穿过其他四人的床位，向张振民的床位走去。短短几步路，她的目光始终紧盯着张振民，而张振民的目光在最初的热烈和期盼过后，变得自卑躲闪，不敢与她相视。
孙雅贤走到张振民的床前站定，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落泪，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如果这些房里只有她和张振民两个人，她不在乎自己是否失态，但是这间房里除了她和张振民，还有另外五个男人。所以，她不能失态，她要微笑。
于是，她向张振民微微一笑，“老同学，好久不见。”她看见张振民的眼中泛起了泪光，想看她又自卑，不敢看她又想看她，末了嘴里含混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她没听明白，班长听明白了，笑着给她解释，“他让你坐呢，坐吧，坐着唠，都不是外人。”
她坐在了张振民的小床的边沿，张振民下意识地想要往里挪一挪，给她让出更大的地方，她对他一笑，“不用挪，够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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