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嘉又一次去了筒子楼。
这一次是在白天。
老人一个人在家。
程嘉递出自己的工作证：“老人家您好，我是延平的老师，我姓程。”
老人很热情，连忙让他进屋坐。
屋子的格局很简单，两室一厅，桌上摆了一盘水果，还有一些剩菜，充满了生活气息。
程嘉想，他就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吗？
老人指着一间关着门的房间说：“那个就是小留平时睡觉的地方。”他又问，“您是学校的生活指导吗？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有老师来家里。”
程嘉一愣：“啊？哦，是是。我是校方新招的。”
他将手上提着的袋子递给老人：“我买了点菜，您收下吧。”
“老师您太客气了，谢谢。放地上就好，我们家没那么讲究的。”老人笑说，“您要不要留下来吃个晚饭？小留一般七点多钟到家。”
“不用了。“程嘉摆手，“其实我还想冒昧了解一下他的具体情况……”
“您问。”
程嘉试探性地问：“他……应该不是您的亲孙子吧？”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是我几年前在山下碰到的，当时……”老人似乎不忍回忆，“当时这娃儿差点就死了，我就想嘛，我老伴几年前去世了，儿子女儿也都、也都走得早，万一……有个人陪陪我这个老头子也是好的。我把他送到医院，好在我还有那么点积蓄。就是，医生、医生说……”
老人突然卡住了，抬起手抹了抹眼睛：“医生说他身上烧伤比较严重，右腿需要截肢……”
程嘉伸手抚摸着老人瘦弱的背，眼神温柔而坚定：“都过去了，不要紧的。”
“我就想，这个孩子也太可怜了，我一定得收养他。但是我钱也不多，住不起好的医院。我一想起这事我就、我就恨我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喽！娃儿右腿膝盖以下都没了，医生说他声带也受了伤，刚开始那一年，他都说不出话的……
“但是治疗的时候他也没喊疼，他、他很乖的，平时有什么事，能帮的他都会帮我的。多好的小孩啊，为什么就要遭这罪呢老师您说！”老人双手搭着自己的膝盖，自责地低头，“他说他父母早去世了，也没地住，问他名字他不愿说。我就想，行吧，那我就自己给他取一个嘛。我就希望他能好好的，陪在我身边，老头子我也没多少年了……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取了个’留‘字，通俗易懂嘛。”
程嘉说：“是，好名字。”他忽然站起身，轻轻握住了老人的双手，弯下腰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一滴水落在地面，“谢谢您。”
“我……我可以看看他的卧室吗？”程嘉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卑微。
老人站起身为他开门：“他东西也不多的，老师您看吧。”
沈覆的房间十分整洁，墙角摆了一副拐杖，桌上还有几瓶药。
程嘉看到他的书桌上摆着一本英文字典，不是他送的那一本，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英文读物。
他将字典拿在手中，翻开一页，一张照片轻轻滑落在桌面。
——和他随身带着的那张一样。
只是这张也不完整了，缺了一角，像是被火烧掉的。
程嘉用力眨了眨眼睛，才迫使眼泪不那么快地落下来。
他对老人说：“我给你们烧顿晚饭吧，就当是……就当是感谢您做得这一切。还有，能请您把我来过一趟的事保密吗？我想当面和他说。”
老人欣然同意。
晚上七点半，沈覆回到家。
他摘了口罩，看见满满一桌子的菜，不由愣神。
“爷爷，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老人将饭端出来，故意板了下脸：“怎么，不是好日子，爷爷就不能让你吃点好的？”
“没有。”沈覆立刻接过碗，“就是有点惊讶。”
“你快尝尝，看看合不合口味。”
沈覆看着桌上的菜——有很多都是老人从来不会做的。
他心里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夹了一筷子鸡肉在嘴里，忽然就愣住了。
老人看他半天不动筷子，担心地问：“怎么，不好吃？”
沈覆飞快地低下了头，扒了几口饭，手中的碗遮住了大半张脸。
“不、不是。”他的眼泪忽然一下子涌了上来，大滴大滴地落在米饭上，“很好吃，很好吃……”
老人摸了摸他的头，仿佛猜到了什么，声音放缓：“傻孩子，哭什么。不是应该高兴的事吗？”
沈覆点点头，脸埋在碗中，哽咽道：“嗯，嗯。是。”
沈覆周末约了医生复查假肢。
老人说要陪他去，被沈覆婉言拒绝。
他和以前一样，在小区门口等公交，上车，下车。
为他看诊的一直是同一个医生，说是看着沈覆的伤势一天天好转的也不为过。
医生帮他拆了右腿的假肢，问他：“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沈覆摇摇头：“都挺好的。”
“你先去验个血吧，我再给你开点药。”医生开了个单子递给他。
“好。”
拆了假肢，他只能靠拐杖走路。
血常规在一楼，他乘电梯下去。
今天排队的人不多，很快就轮到了他。
他将右手袖子卷到手肘上方。
抽血的护士看到他手臂上的烧伤还有些震惊，语气带了一丝怜悯，轻声说：“这么严重啊。”
沈覆习惯了，没说什么。
等了半个小时，单子出来了，沈覆边看边等电梯，没留神一个人从他身前走过，撞了一下他的手，报告单没拿稳，全部飘在了地上，东一张西一张。
他叹了口气，右手紧紧抓着拐杖准备蹲**捡，一双手却先他一步拾起了散落在地的纸张。
那双手手指修长，指尖带了薄茧。
沈覆抓着拐杖的手指微微用力，泛白的指节清晰可见。
他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像是不敢抬起来。
化验单伸到他的眼前。
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带着久违的笑意。
——“恢复得很好。指标基本正常，有点贫血。还有就是，太瘦了，少爷。”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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