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林修之的脸隐藏在黑暗里，我能看见他下颚的轮廓和模糊的五官，他用平淡的声音说：“我永远不会生他气。”
我不知道是否是缱绻或者真诚。
“为什么？”
林修之撸了一把我的头，我握住他的手臂，“因为你很疼他，对不对？”
我很爱月兮，他是极其值得人疼爱的人，天真又莽撞，专注而无知。我知他永远会站在我这边，即使成为罪人。
可林家对林二总是很差。
“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
说他疯疯癫癫，对他避之不及，给他生命，又夺走他的一切。林修之反握住我的手，在黑暗中用温热湿润的嘴唇碰触我的手背。“你在心疼我。”他说。
他总是能让我流泪。
“那是一个非常长的故事。”
路上如此安静，灯光凋零，只有一些不知何物发出的细微声响。我在浓稠的暗色中矗立，他依旧握着我的手，让我疼痛，让我安心。
“我小的时候，”林修之轻微地笑了一下，就像被自己给逗笑似的，“太久了，我都快忘记我还有那个时候。”
林修之的故事发生在林月兮出生之前，不，比这还要更前。那时的林家还只有两个孩子，林修彦也没有现在的威风凛凛，他还会为各种要学习的东西发脾气，把不喜欢吃的东西偷偷放进林修之的嘴里。
“那时候，他们以为这辈子只会要两个孩子。”
我想是的。
林家父母取名字总是很周正，在我与林修之不认识时，不觉得他格外不同，只觉得月兮的名字与林家人格格不入。我曾经问过他原因，他说：“因为我是最小的，妈妈最爱我，所以只叫我好听的名字，想我一辈子快乐。”
林修彦、林修益、林修莘，最后一个字总是有所寄托，一个之字，又能寄托什么呢？
或许因为那时他最小，妈妈最爱他，
林修之被绑架的时候，只有三岁，在幼稚园里被偷走，绑匪向林家要了一个数字，现金交易。
是林家给得起的数字么？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我仓皇地被他握住手，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抱住他。
我只能更靠近他一些。
林修之的气息喷在我的手背上，温暖湿润，在间隙中变凉，又再次温暖。
林家没有给钱。
他们很快怀了另一个孩子，然后陆续生育了三个。当林修之再次回到家的时候，月兮已经快要念小学。
他们不要他了。
没有人知道那个时候这对夫妻经历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年幼到连说话都有些断续的林修之经历了什么，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知不知道错过了什么事。这道伤疤横在所有人的胸口，我摸得到的。
林家重新开始了新的生活，或许他们经历了深刻的疼痛，但是他们度过了。而我的林修之，跟一群绑匪们共度了幼年和少年的时光。
“他们对我不差。”
林修之已经忘掉很多事了，他太小了，所有的细节都已经成为了沼泽中的淤泥。在没有拿到钱之后，这群绑匪并没有杀掉他。或许是恻隐之心，或许是嫌麻烦，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们混乱地、随意地养大了一个孩子，让他在三教九流中有一口饭吃，甚至送他去上什么人都肯收的小学。
所以他连鲁迅和曹雪芹都不知道。
我抬头看他藏在黑暗中的脸，看那片黑暗中的蓬勃与柔软，看我永远不曾踏足的过去与幽暗。林修之那么高，那么瘦，他的指骨像禁锢的锁链，冰冷坚硬，攥得我难以呼吸。
“你冷不冷？”我非常小声地说，眼泪令我喉管不适，如果再多说两个字，就会抽气。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哭，于是我说得又轻又快，并不断对着我们交握的手哈气。
林修之忽然更加用力地握住我，我发出轻微的嘶声。
“你痛不痛？”
他用同样的语气，轻声问我。
我没法回答他，汹涌的情绪让我不敢开口，怕露了哭腔。我只能摇头，他将另一只手放在我的脑后，又问了一次，“你痛不痛？”
我的手很疼，骨头几乎都被捏在了一起，就像缠绕在洞穴里的蛇。可林修之，我的林修之，在他还没有这么高的时候，在他跌跌撞撞长大的时候，有没有人会握住他的手，问他冷不冷，痛不痛。
“说出来，你说痛，我就放开你，好不好？”
“……不……要……”
“嗯？”
他说谎话，一边说要放我走，一边却将我扣在怀里。他的手捏得我好痛，我哭出声音，喘不过气。
他说：“许易，我没有家了。我回去得太迟，没有人再需要我，只有老幺什么都不懂，认我做哥哥。我只有一个老幺，现在，算不算一个你。”
他说：“你不说话，就算答应了。”
他说：“许易，我们一起过吧。”
我叫许易，所以这辈子，我们一起过，总能比一个人更加容易。
“我们……”
我非常非常努力地吸气，林修之用交握的手背给我擦鼻涕。
他安静又温柔，像一个看不清具体形状的庞然大物，凶巴巴的、黑漆漆的、又可怜兮兮的怪物。他在城市的角落里流浪，无家可归，不知今夜在何处安睡。
我一字一顿地说话：“我，哈啊。”我再吸一口气，“买了一个房子，三室两厅，很漂亮的。”
“嗯。”林修之珍重地回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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