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时候，省里搞了个中学生田径比赛，向远一中没什么体育人才，临时把梁希报了上去为校争光。秦月芬反对他搞一切和学习无关的事情，自然不肯陪他去，最后是师徒三个一起去的。
距离他们上一次去省城已经隔了好多年，钟无名和梁希都有点心情复杂。以前每个周末他们都去省城中心医院看方亦彬，转两次车，两个小时车程。现在向远已经有到省城的直达车了，很方便，一个小时多一刻钟就能到。
什么都在发展什么都在变，只有停在那里的人，在原地就永远不会向前了。
方亦杉倒是非常兴奋，在省城生活的那些年他还太小，到如今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平时他们出向远县的机会很少，更别说是去省城这种大都市，方亦杉提前两个礼拜就激动得睡不着觉。出发那天他跟出去春游秋游似的，书包里塞得鼓鼓囊囊，全是零食，拉链都快拉不上了。一上车方亦杉就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拉着梁希坐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大白兔。一路上吧唧吧唧一边吃糖一边扒在窗口看高楼、看大桥，总觉得城里的电线杆和路灯都跟向远的不一样，眼睛都看直了。
第一天梁希去比赛了，因为组织方没有安排亲友团观赛，白天钟无名就带着方亦杉在城里四处逛逛。他带小徒弟去了一家传统早茶店，听说开了好几十年了，爷爷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这家老店离省城中心医院六七百米，在一条挺深的胡同里。以前方亦彬的病还没有很严重的时候，他们两个经常一起过来这里吃早茶。方亦彬最喜欢虾饺和流沙包，偶尔碰上胃口好的时候一个人就能吃好几份。
后来病得严重了，钟无名特意去店里买回来给他，方亦彬反倒有点兴致缺缺了。钟无名还以为味道变了，拿了筷子自己尝了一只虾饺：“冷了所以不好吃了吗？”“其实我不是喜欢那儿的早茶，师父……”方亦彬伸着手牵了牵他的衣角，意思是要和他说悄悄话。钟无名弯腰凑过去，方亦彬说话呼出的热气全扑进他耳朵里：“去早茶店不就能避开我妈了嘛，每次过马路偷偷牵一下你的手，一来一回就能牵两次，我喜欢的是这个。”这算什么理由？十七岁以前方亦彬总想在他面前装大人，到后来是越来越不掩饰自己的孩子气了。钟无名忍不住想笑，笑完心里又有点难受。
两个人上楼刚坐下，先上了一壶铁观音。其实比起茶，钟无名以前更喜欢酒。方炼嗜酒，每天晚饭时都要和弟子们围在一起小酌一杯。钟无名小时候家里穷，兄弟姐妹好几个，那时候还是三更堂的盛世，父母听说这地儿包吃包住，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送了过去，钟无名就这样被十几个糙汉师兄拉扯大了。这群大老爷们哪懂怎么带孩子，钟无名**岁就稀里糊涂被灌了第一杯烧酒，十五岁已经能在师兄们的起哄声里和师父方炼拼酒了。延伸到后来变成习惯了，他也喜欢晚饭的时候喝一小杯。
有一次，他和方亦彬两个人端了张木头小桌子在院子里吃饭，就他回屋里盛饭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回来方亦彬都咕噜滚桌子底下去了。钟无名低头一看自己那酒盅里面已经空了，这小鬼头居然趁他不在偷酒喝。那时候方亦彬也才八岁，钟无名手臂一弯就能把他拦腰抱起来：“老实交代喝了多少？”方亦彬打了个酒嗝，辣得嗓子疼，头都抬不起来，抱着钟无名的脖子，整个人软绵绵地趴在他肩上：“师父，我头晕，好难受……”“谁让你偷喝。”钟无名托着他的大腿往上颠了颠，抱得更稳一点。方亦彬脸上烫得着了火一样，两只眼睛通红，像只可怜兮兮的兔子：“好苦啊，师父你为什么喜欢喝酒？酒一点也不好喝。” 钟无名摸了摸他的额头给他降温：“酒是给大人喝的，你还小当然不懂。”“那等我长大以后陪你喝。”方亦彬嘟着嘴不太服气地哼了一声。
钟无名虽然自己有点酒瘾，却知道喝多伤身的道理，不愿意徒弟和他一样小小年纪就沾酒，所以后来就很少在方亦彬面前喝了。可是方亦彬这么多年一直记得那句“长大以后陪你喝”，十七岁那年他在三更堂院子里头埋了一坛自己酿的桂花酒。钟无名现在还能想起他蹲在树底下挖坑的样子，一边抄着铁锹铲土一边自己在那儿叽里咕噜念叨了一通：“师父，这坛酒你不许自己偷偷喝掉！得等明年我生日那天再挖出来，咱们一起喝，到时候呢我就成年了，是大人了。”——那个生日，是在医院过的。再往后面，第二年，第三年……
钟无名到最后也没忘了方亦彬那句“一起喝”，在那个雪夜里带着这坛桂花酒去看他。一半灌进自己喉咙里，一半洒在坟头的厚土上。钟无名第一次觉得：原来方亦彬没说错，酒真的是苦的，太苦了啊。
钟无名恍恍惚惚忆起往事的时候，方亦杉已经默默干掉了好几碟水晶虾饺，嘴里塞得满满的，腮上的肉肉都鼓起来了，话都说不清楚：“师乎尼为森莫不次（师父你为什么不吃）……”儿子像妈妈，方亦彬和方亦杉都随了方采青的长相，在男孩子里可以说是五官十分秀气，尤其是一双眼角钝圆的杏仁眼，盯着人看的时候特别像那种一脸无辜的小动物。钟无名思绪万千却不敢再想，给方亦杉喂了点茶：“别讲话了，慢点吃，一会儿别噎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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