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老徐把方亦杉拉到一边，塞给他五十块钱。方亦杉愣了一下，老徐这人平时其实挺抠的，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他包红包。他缩了缩手，没敢接：“干嘛啊这是？”老徐笑得有点邪乎：“我五十块钱把你卖了！”方亦杉一脸懵：“啊？什么意思啊？”“就昨天收工的时候，有个男的来找我，我还以为是过来约新单子的呢。结果人家想要‘那个白狮狮头’的电话，我就把你卖了。”老徐挤眉弄眼地说，“讨价还价卖了一百，哥拿个一半不过分吧！”方亦杉笑了笑：“是嘛，我有这么值钱吗？”行吧，不用猜也知道对方是谁了。
方亦杉洗漱完回来，李啸天一边穿衣服一边叫他：“哎，你手机响半天了！”方亦杉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上的一串陌生号码，把手机反扣过去：“不认识。”他不接，也不挂，就由着电话铃声从头到尾响了三四五六遍，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秘快感。过了一会儿，电话停了，进来一条短信：「亦杉？」方亦杉把手机调成静音扔进了双肩包里，转头问李啸天：“天哥你早饭吃什么，我去买。”“一起去吧。”李啸天把今天要用的道具全都收拾好带上。
四年前，省里换了一套新的领导班子，本来分管文化这块的副省长另有高就了。当年他谋划创办舞狮学校，继承发扬龙狮文化，政绩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过这事儿很快就人走茶凉了，新来的领导不愿意在前人的事业上白费功夫，想方设法另起炉灶，于是学校这边的运营和发展越来越困难，到后来连最基本的钱款上面都不肯拨下来了。来年，学校停止了招生，然后苟延残喘拖了小半年，终于还是撑不下去，散了。
那些进来一两年的小孩倒是不用纠结，被家长接回去继续安心读书了，剩下他们前面几届的，正好是不上不下的尴尬年纪。他们玩得好的一群兄弟，条件好的准备去城里试试武术老师、健身教练，条件不好的就回老家干体力活了，几乎没有人再提“舞狮”这个字眼。——他们被自己最爱的东西伤得太彻底，所以有些事情就不愿意去细想了。
最后那顿散伙饭大家都喝醉了，算下来只有老大和老幺还没表态了。是方亦杉先问的：“天哥，你以后准备去哪儿啊？”李啸天没回答，反过来问他：“你呢？想好了吗？”“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我还想继续做这个。”方亦杉微微蹙着眉，表情一瞬间有些空白。李啸天想起他以前每天没头没脑杵在食堂门口打电话的时候，也总是这个迷迷茫茫、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忍不住伸手揉乱了方亦杉的一头软毛，趁机占了一把嘴上便宜：“你是狮头啊，放心，师兄会跟着你的。”方亦杉闻言微微一震，眼神闪了闪，抿着嘴唇低下了头。
也就是那几天，方亦杉才告诉他自己谎报年龄了，其实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八。李啸天气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总不能揍他一顿吧？人家还未成年……后来回头想起来，估计方亦杉一直到那一天才算真正跟他交心了。后来李啸天带着方亦杉四处走穴，老感觉自己带着个小屁孩儿，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总忍不住要多关照一点。比如出去表演，狮头、狮被、狮衣、狮裤这些，基本上全套都是他一个人在背，舍不得让方亦杉动手的。
今天的单子是个文艺汇演的开场部分，总体比较轻松，也没有什么要上桩、上梯的任务。到场以后，大家熟悉了一下场地，然后各自找了块空地热身或是休息。方亦杉一晚上没合眼，一坐下来居然抱着狮头窝在角落里睡着了，李啸天舍不得扰他，临上场了才把他叫醒。方亦杉揉了揉眼睛，站起来扣上狮头。
一出场，他就看到，梁希站在下面，方亦杉光是看到梁希的脸就已经呼吸困难了。把人的心比作一支钢笔，以前它是好的，能写能画。可是有一天这钢笔闲置了不用了，一天两天不要紧，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过去，这笔就写不出字了，其实笔本身没坏，就是墨水干涸在里面流不出来了。
方亦杉觉得自己现在就是这样，对梁希的憧憬、仰慕、依赖、渴望、怨怼、愤懑、责难种种情绪融在一起，最终全都化成一大团墨水一样漆黑浓稠的恨意，死死堵在心口发胀发疼，心脏沉得都快跳不动了。
方亦杉别开脸，仍然能感受到梁希的目光细细密密落在他身上。他性子很虎，做事横冲直撞、不管不顾，从五岁开始学舞狮到现在这么多年时间里，仔细想起来真正紧张的时刻也就两次。一次是患上失语症那年，为了证明自己有资格做梁希搭档，在他面前练的那段踩罐子；一次是入学比赛自选套路那一场，因为怕失误怕丢分，怕拖后腿进不了前十五名。
在舞狮表演的配合里，都是狮尾根据狮头的动向来调整步伐，可是他们两个之间，好像一直都是梁希在前面一路走啊走，他在后面一路追啊追，还总怕追不上。结果有一天人家嫌他烦了，直接跑了不要他追了。
方亦杉心里像梗着个东西，总觉得自己像在汇报演出，生怕梁希看轻了自己，每个动作都标标准准做到极致，一场表演下来急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浑身凉飕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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