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白呆愣愣地看着那院中的光景，一阵风吹来，云开月霁，清冷温柔的光线落满一树，也落在树下靠坐着的人身上，衣襟内里，贴着心口处的位置，那枚自打他出生起便被佩戴在身前的红色石头忽然悸动了一下，像是发出一阵原不存在的热度，一下烫着了他的胸口。
他揭开被子站起来，赤着两脚走到院中，双足踩在柔软繁茂的青草地上，仰头嗅了嗅空气里的香味。
一片叫风吹落的叶子飘飞到眼前，叫筱白一把接住了。那是一枚长条形的树叶，厚度也正好合适，筱白将它含着，放在了唇下，吸一口气，就着那片叶子开始吹一首歌。
突然吹响的调子让树下的贺顾之抬起头来，他像早知道筱白站在那儿似的侧过脸来冲他一笑。手下拍着凤凰木蛋的动作也应和着筱白吹奏的那首歌，一下下拍在调子上。
五百年间，还从来没有两个人在这块地界里做这两样事情。白云峰死寂的夜里忽然有空灵曲调扶摇直上云霄，许多原本已经睡去的灵物都纷纷苏醒，从花丛和枝叶间冒出头来。
风中有什么东西的气味改变了。在筱白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一阵白雪似的飞絮忽而一下落了一捧在他的脸上。
整个院子都在那刻被淹没了。筱白不得不停下吹奏曲子的动作，一边掩住面颊，一边勉强睁眼。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种阵仗的花开。
一切都仿佛只发生在一瞬间，满树原本紧闭的花蕾就和爆炸了一般盛放起来。
他像那般站在花海当中，傻了一样，望着一朵朵的凤凰花，在树上开放、吹落、再开放、再吹落，继而从原本的花茎里又开出新的嫩芽，片刻也不停歇，仿佛积蓄了五百年未曾宣泄的生命力都要在此刻化作漫天花雨，将云月都掩蔽。
被贺顾之抱在怀里的那枚凤凰木蛋忽然颤动了一下，贺顾之惊呼一声，以眼光晶亮的兴奋视线望向筱白。两个人的目光，在那场疯狂的花开之间触碰到了对方。
“蛋要孵出来了！”贺顾之最先喊了一声。筱白继而也提起衣角飞快地窜到了他的身边。
两个人现在皆跪在树下，顾不得沾满一头一身的花瓣，屏息静气地看着已经被贺顾之放在草地上，正兀自颤动不已的木蛋。
“它出来得太晚了，你得帮帮它！”筱白忽然说。
他还记得曾经见过难产的牛羊，在生产时拖过的时间太久，为免让母亲和孩子都发生危险，外门里懂医理的道士就会拿一只大铁钳子强行将小犊子拖拉出来，那一下，力得用得非常巧，还得快、准、狠，才不会伤害到胎儿。他记得那一概都是十分惊险的时刻，尽管自己只是作为看客，一旁站着，尚且都紧张得控制不住呼吸，这会，更是急得声音都打颤，一下便将贺顾之给吓住了。
“有了！”贺顾之忽然回应一声，随即接下腰间随身的乾坤袋，从里边取出一把剑来。
那把剑通体生寒，短而锋利，叫贺顾之举在手里，忽然一下就劈在了颤动不止的木蛋上。
他终于想起师父曾经教导过，凤凰木属火，唯有用寒铁淬炼的兵器，方可击破。彼时师父正在收集寒铁，嘱咐他定要将那些材料打成一柄柄的短剑收好，贺顾之还不知是所为何故，现在这会儿才恍然意识到，极有可能从那时候起，师父就在为这枚木蛋破壳做准备了。
一把寒铁短剑在那枚木蛋的边缘斩了三下，便铿锵一声折断了。
凤凰木到底是天下灵木，又积蓄了五百年沉淀，折断一柄剑的代价，也不过只在蛋身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裂痕。
贺顾之仍未慌张，他赶紧再伸手探入乾坤袋，取出第二柄剑来，那把寒铁剑又是刚刚好劈过三下，便从剑身正中折断了。
贺顾之不放弃，又再取出第三把。
跪在一旁的筱白看得眼睛都发直。妈呀，那样珍贵的寒铁剑，竟然会为了开一颗蛋，一下就折去这么多。可看贺顾之脸上的神情，又像早有准备似的从容，并且，随着又一柄剑的轰然断裂，他眉眼间的神色反而变得愈加坚定了。
最终，贺顾之一共取出来五柄寒铁剑，在他斩到第十五下，最后一把剑的剑身应声断裂后，凤凰木蛋的蛋壳才终于咔嚓一声，从一处被开出的破口一瞬分离、裂成两半。
贺顾之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分开的凤凰木，右手的虎口都还因为方才用力的劈砍而微微红着，就已经忍不住又想哭又想笑地埋下头去，拿手掌掩住了脸。
“天啊……”他模糊的声音从指缝后边传来，“原来师父一直记着……”他说。
摊开在那两半破碎的蛋壳之间的，在凤凰木中孕育了五百年之久又被孵化出来的东西，是一柄小小的木剑。
那原是孩童玩耍时，才会央求大人给打造的东西。年纪尚幼的贺顾之曾经也那样求过师父一次，别人都有剑，他也想要一柄，没有开锋的也可以，小小的一把，正好别在腰间，让他也能和师父一样，学着御剑飞行。师父没有当面答应，他原以为那件事不过在之后被师父给遗忘了。
但他没有想到，五百年前，师父曾经为了那个孩童一时兴起的央求，亲手种下那株凤凰木。师父一定是想在第一次开花的时候，就把这枚蛋里的东西当做礼物送给他，只是没想到，这一场花期，竟然等到了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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