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前山天清观正大门处的台阶边上，筱白愣生俯视着面前一眼望不到头的山道。它蜿蜒盘旋得就像一条找不着尾巴的蛇，却挤满了攒动的人头，令人见了，不禁要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然，此刻筱白内心的疑惑或许也同样深重。他那只平时闲来只会在袖子里抠抠指甲缝的手也不自觉地摸到了胸口处微微发热的那颗小石头上。
他很想问那个石头里的人，为什么要把他送去找元虚道长，又或者说，现在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一切，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奈何石头里的人不出来，他也找不出什么方法非叫人出来不可，思来想去，只有做罢。
倒是身边，方小荣不知什么时候又现出形体来，像是有心要安安静静陪着筱白一般，专心踢踏着山道上的几颗碎石子，同时眼睛也一眨一眨地盯着那些越过前门大殿门槛的人，跪在蒲团上，无比虔诚地一再叩首。
“你怎么跑出来了？”筱白抓着方小荣问，日头之下，现出实体的鬼魂看上去有一丝苍白，呈现出很不健康的虚弱的样子，他担心这样大白天里暴露会对男孩的魂魄造成伤害，但又一时想起，自己似乎，也完全不知道让方小荣回去的办法。
好在方小荣原就是个比同龄人懂事得多的孩子，他看出筱白的困惑，抬起胳膊朝大殿的正中指了指，顺着那个方向，筱白看见天师像下已然跪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和别人看上去都不同，祈求的时候并非念着自己，而是攥着一张已经被揉皱褪色的相片不断地摩挲，在她的身前，筱白望见一张相片底片似的X光片，老人似乎正拿它对着神像的方向，好像经过了仙灵的加持，下一次的检查结果就会变得有所不同，那张片子上器官深处要命的阴影就会随之消失一样。
方小荣盯着她的背影目不转睛，没一会儿，筱白也领会过来。
“你是不是想起了你的奶奶？”他问。男孩随即点了点头。
“奶奶的身体一直很不好，她总说自己过不去下一个冬天，却每次都熬过来了。哥哥说过，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我连他们的样子都不是很记得，每次找奶奶问起，她总是很伤心的样子，她不怎么哭，总说年纪大了，哭不出来，但我就是能感觉到，她一定是希望用自己的寿命，来换爸爸妈妈的寿命。”
筱白点了点头。这想法他懂，但他也明白，这并不可能，生死有命，普通人没有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便只能听天由命。
大殿上，头一批香客的祈求已经结束，他们纷纷地爬起来，退到一侧，将空余的位置让给还在门外排队的其他人。筱白看见，那颤颤巍巍的老人收拾好了身边的东西，扶着门框慢慢步出大殿，大殿的门槛很高，地砖也是由一片片原石石板铺成，天长日久，便有些凹凸不平，老人走得十分吃力。
站在筱白身边的方小荣见状，不假思索便朝那老人追去，跑到身边，替她提溜起了那个装各种东西的小布袋在手里，一只小手搀扶着对方，又脆生生说了一句“奶奶我挽着你，小心摔倒了”。
老人大概也没料想到会突然冒出个孩子，先是一愣，继而眼角又散发出慈祥的光线，湿着眼睛答了一句“诶，好孩子”。
正当他们这一老一少经过前门缓慢前行的排队队列时，队伍中一个黝黑莽撞的汉子忽而控制不住情绪了一般撩起袖子就把什么东西用力砸在了山道的台阶上。
筱白看得分明，砸碎的是一台旧手机，想必那汉子用的力气极大，玻璃的屏幕和面板里的芯片全在石阶上磕得粉碎，摔得四分五裂的。
那凶神恶煞看起来好似随时能提起一把刀杀人的汉子却一巴掌掴在自己脸上，一气蹲在地上，嗷嗷地哭了。
人群霎时向后退出一个半圆形来，所有人都清晰地听见这汉子凄惨又变调的哭声，一时之间，队伍也停住不动了。
“说好的神仙显灵呢！”他一面哭一面发泄似的吼道，“我他妈都不知道爬这座破山爬了多少次！腊月里那么冷的天，我天天来啊！我这心还不够诚吗！我都和神仙说了，不要他白给！就当可怜可怜我那才出世没多久的孩子，要死我死！我这个当爹的换他一命！这也不成吗！我们多不容易才要上的孩子，就不能让他来世上好好走一遭？什么好人一生平安......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又怎么样，一样说把你老婆孩子带走就给带走了，老天就是这么长眼的？那怎么不干脆把我一起带走！留我活着做什么！做什么啊！”
他这般嘶吼完毕，身边围着的人群大约也猜出方才那通被他一把摔在台阶上的电话送来的是什么样的消息。
人群中静默哀愁，不少来进香的人多少都有类似的遭遇，便忽而之间感念到命运的无常，后怕起来。
在那个瞬间，筱白看清人群之中原本只隐约可见的青烟般的黑气顷刻暴涨起来，变得有如干柴/烈火燃烧时的滚滚浓烟，而浓烟之中，又混杂着什么桀桀怪叫的扭曲变形的东西，像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怨愤忽而之间拥有了形体，即将成为某种新的鬼怪，破壳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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