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夕阳西下的时候，筱白才拖着脚步回到后山。他较于平时，看上去要消沉很多，外门的道士们见了他，同他打招呼，他也都无精打采的。谁也没注意到他身上拴着的那颗石头变得有哪里不同了，谁也看不见，就在他回屋关门落锁转过身来的一瞬间，屋子里顷刻间就多出来两个孩子。
方小荣看上去有些害羞，他活着的年岁虽然短，作为鬼魂停留的时间却很长了，但这照样是他到今时今日为止，第一次去牵一个女孩子的手。那女孩有一头柔顺的长发，带着山间露水的清香气味，安静，却很灵气。她看上去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灰黑暗淡，而是重新变回了一个普通女孩该有的样子，穿着一条缀着小白花的裙子，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带着害羞的神色，紧张地打量着筱白居住的茅草屋子。
方小荣俨然已经是个熟门熟路的老住客了，拉着女孩，一路给她指点着筱白屋里那几件少得可怜的简陋摆设介绍着用途，哪个是簸箕，哪个是竹篾，哪个是做针线活用的小筐子，哪只柜子又是存放被褥用的。他叫那女孩露露，也是筱白顺嘴一道给取的，说她既然是山中的露水吸取灵气所化，就叫露水的名字吧。
露露第一次踏入有瓦遮头的屋室，眼里也同样溢满好奇兴奋的光线，她跟在方小荣后边，把这方寸大的陋室参观完毕，才注意到靠墙的那张笨重木桌上，放着一团用新鲜荷叶包裹起来的物件，拿手指拨开一看，居然是一块肉。
肉是上好的猪肉，纹理红白交错，像霜雪交融，肉皮晶莹剔透，手指一捏，都还带着弹性，可想而知好生烹饪后得以具备的口感。
筱白的目光也落到了那块肉上，荷叶边上留着一张字条，他拿起来看完，才知道原来这块肉是今晨一大早从顶峰上差人带下来的。
不用说，那自然是贺顾之惦念他，照顾他，才特地吩咐了内门从配给里匀出来送给他的。
那本是一份温暖照拂的心意，筱白见了，却唇角一抿，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从露露身上分到了太多伤心的回忆，这会儿都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这辈子都无法再真心地笑出来。
怎么会这么多呢，这人世间的不如意。
他朝窗外已经隐约现出星月影子的天幕投去一瞥，便撩起袍子，坐在了床边上，既不挪动，也不说话，叫屋子里站着的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十分担忧地朝他看过来。
“白哥哥，你还好吗？”露露轻轻凑近过来，把一只柔软的小手搭在了筱白的手背上，“我说过那些回忆都太伤心了，不小心碰上了以后就只会想哭，如果你觉得难受，也可以试着哭一下，我每次哭过以后，会感觉稍微好一些。”
她看上去很抱歉，因为她很清楚，现在自己能够自由地化成人形，站在这里，全都是因为在山道上时，筱白使用清净决将她周身绝大多数的黑气都洗涤驱除过，剩下的另一部分，则在这个过程中被筱白尽数担下，相应的，那所有曾经拥堵着在她心中囤积过的悲伤和绝望，一定也在为她分担的筱白身上发挥着作用。
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即便只是回想起来，也好像马上就能哭出来似的。
筱白调转了姿势，反过来拍了拍她的手。
“我没事。”他安慰对方说，“只是有点累，可能需要睡一觉。”
他既然已经那样说了，露露便和方小荣互相看了一眼，两个才刚刚成为朋友的孩子也就一道默契地隐去了身形，重新回到了筱白胸口的那颗石头里，不打扰他了。
窗外的天色又暗了些，屋里没有点灯，筱白的视线在漆黑里混成一团，冥冥中，却又浮现出那张贺顾之流泪的脸来。
谁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唯独此刻他自己知道。
提出帮露露分担那些挤压了太久的负面情绪，他的确是想解救那女孩不假，但在帮忙分担那些尘封久远的回忆时，他也带着自己的小小心思，特意将最初那滴露水落到还是少年的贺顾之身上时，所沾染到的情绪翻找出来，仔细体会过一遍。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在山中长大，在天清派外门这样清心寡欲、贫乏寡淡之地，二十年来都不曾生出多少复杂心事，却在回忆中的情景于眼前一刻铺陈开来后，一瞬生出些十分龃龉狭隘的心眼。
他现在知道少年时代的贺顾之为什么会哭了。
他并不是在为自己而哭，那些眼泪，全是为了另一个别人而流的。
为什么我这样愚钝，为什么别人都能做到的事我却不能做，定是让师父失望了，他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有我这样不争气的徒弟，想来必然会在背后遭人指点，我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才能让师父少受一些非议？
真想让师父如愿，希望能陪在师父身边再久一些，哪怕多一天也好……
那句叹息悄然滑落过少年的心间，纯净而单纯，是曾经在天清派修行时的贺顾之最简单直接的心愿。那个心愿却刺痛了筱白。
他早知道贺顾之敬重雍穆青，是啊，谁让那个人是雍穆青，是天清派的开山祖师，是白云峰上最德高望重、修为无量的人呢。但他没想过，那份感情居然那样郁积而深厚，深厚的……让他都有些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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