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安面无表情，他的声音依旧如小溪流水、波澜不惊，“张思远，今天招到了几个兵？”
张思远右脸抽了下，他浓眉重锁的额头缓缓松开，瞳孔几转，终于聚焦到何永安脸上，忙不迭地站起，作势要行礼，何永安虚摆了摆手，命他站好。
张思远嘴角抽搐了下，挤出来一个干瘪、沧桑的笑容，“营长，不是我不招兵，主要是这里还没有受到战乱摧残，况且我们这些当兵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走了就有可能回不来，我这，实在是，干不来这事儿。”
何永安冷笑，“所以我们这些现在把脑袋别在裤裆上的，就不用补充生员、扩大队伍，就让我们这些人去前线当炮灰就好了，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死干净了，什么时候再举国投降！你是这样想的吗？张思远！”最后几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出来，虽然仍是那惯常语调，此刻听来却是如冬夜凛冽寒风、腊月屋檐上的冰凌，让人不寒而栗。
张思远自知说错话了，但是这话实在是他心里想的，打从一枪不放、撤进关内，张思远就在思考这么个问题，参军是为了什么，与亲人分离，之后背井离乡，连家人都无法保护，反要处处忧心这种日子什么时候熬出头来，怕是出头都熬不出来，就挂在那个壕沟里了，可能这都算好的，万一光荣地死在炮弹底下，那就看着自己身上的窟窿、不完整地、绝望地死去……
此处虽未受战乱波及，这些青年们眉目坚毅，在亲人身边照料生活多好，最起码不用面对跟自己一样的处境。
何永安也是东北军老人，眼前的张思远就像之前参谋处的好友秦元山一样，因此他多少能猜到张思远的心绪，张思远比秦元山的反应犹烈，大抵是见过太多牺牲吧。
想到此处，何永安长出一口气，他语气放缓，拍拍张思远肩膀，“都是东北军出来的，我懂你，但是有个道理你必须明白，这些生力军们，如果不加入我们，你想过没，一旦沦陷，这些汉子们会是什么后果，好点的话就是为鬼子奴役、生产军需；中等程度、沦为鬼子傀儡，成为人人喊打的伪政权；最坏，可能会像南京，战败后全城屠杀。乱世之下，焉有完卵。日本人早就瞄上了中国的全部国土与资源，我们中国人，注定了要为祖国流血牺牲，逃得了一时生死，逃不了一世劳苦。”
张思远的眼睛起了一层水雾，湿润润的，似乎那层水雾之后，是未来凄惨景象。
何永安错开视线，眼睛越过张思远的头顶，看向那片蔚蓝的天空，声音悠长，“我是泰安人，我的家乡已经沦陷，打那日起，就再也没接到过家里的信儿。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家里情况是否还好。奥，我还有一位未婚妻子，一个弱女子，她都奔赴在抗日前线，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大老爷儿们，为什么不能挺起胸膛，把一个男人该有的骄傲与责任捡起来！”说到最后，他也觉眼眶温热，只好仰着头，不让温热液体一泻而下。几个呼吸之间，何永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最后拍拍张思远的肩膀，“好好干吧，死也要死在最应该在的地方。”
张思远心里一怔，他揉了揉眼睛，看向这位新来的营长，似是他乡遇故知，又似遇到良师益友，心里涌上一股暖流。他未说话，三十余年的沧桑告诉自己，行动永远大于语言。
何永安并未想要言语上的承诺，他走远几步，招手唤来另外三人，他对三人又教导了一遍，关于招兵的方法和说辞，这便又转到城北的居民区。
城北的居民区，由陈虎子并刘老七三人，一并在此处招兵。对于这一对组合，何永安是满怀期待的，他期待看到自己给虎子找的帮手出了多大劲儿，如此也不算辜负早上故意为之的打戏。
相比于张思远那一处，城北这边实在热闹。何永安还没有走进，就听得一阵阵喝彩声响彻四周，他嘴角上扬，似乎很满意，又似已经知道这几人搞的什么名堂了。
果不其然，何永安转过街角，就看到众人挤做一处，将偌大一片高台围的水泄不通，何永安从现在站立的位置刚好能看清台上人一举一动，他双手抱肘，看着那偌大的高台上浓黑的墨泼染了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两联分别写着：比武招兵，有种就来。横批：胜败都要。当场没忍住，一下子就笑出来。条幅写成这样，很有绿林好汉味道，看起来刘老七和白胖子他们没少支招儿。
虎子在台上和人斗得正酣，估计全身每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享受着战斗的激情。而高台边上站着同样神情激动的白胖子、狗剩，两人恨不能摇旗呐喊，刘老七还算冷静，他双手叉腰，似是军师一样的冷静睿智。
这一局很快结束，虎子毫不费力，那人下盘不稳，虎子直接攻击这人下盘，一个扫堂腿，一个旋风腿直接将其撂倒，完了，虎子弓了身子，将手递到那人眼前，“兄弟，来，起来，就问一句，加入我们不？”
那人借着虎子的手劲儿，站稳了之后又行了个大礼，“加入加入，承蒙您不弃。”
虎子爽朗大笑，白胖子也是兴奋地跳将起来，“虎子哥，你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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