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二月，大雪夜
冷风透过窗户缝隙渗进来，夹杂着寒冬的冷寂，寸寸冻彻心扉。案上微光摇曳，光晕蔓延开来，连接四周黑暗的边角。只那一小圈的暖黄，映照着旁边出鞘长剑，泠泠冷光。
案边人穿素色窄袖长袍，几缕乱发散在耳侧。竹简上早已写了大半的字，若青龙欲飞、猛虎将跃，让见者不由身心一震，足可见书写人之狂傲有力。那半干的墨黑字迹旁还晕染着点点鲜红。
手腕一抖，毛笔从掌中脱落，只闻声声泣血般的咳嗽。
“大人，您已经写了大半夜了，寒夜伤身，您快去休息吧，明日再写也不迟。”
婢女将炉内的炭火新添，屋内暖气融融，可楚南溪的身子还是止不住的冷颤，她用袖口将唇边鲜血擦干净，再度拿起落在案上的笔，轻声道：“来不及了。”
待至天将明，楚南溪才放下笔，只见眼下一片青灰，那曾经粲然的双眸也失了光华。
她将两张竹简卷好，递到婢女的手中，缓声道：“你们不必瞒我。如今晋国奸佞乱政、国君无度、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虽被囚犬图数年，然这一路逃回至此，也听闻了不少。太子御被囚于宫中，昨日公子安进宫欲救之，然一夜未回，已是凶多吉少。朝中清明之人，唯有张公可信，你且速速从后门出去，将这两张竹简交给张公，让他进宫亲自交到太子御的手中。”
这两张竹简，其一是她在犬图数年的所见所闻，有了此便可熟知犬图人的习性以及居处环境，来日便可攻打之。其二，是她楚家的兵士，有了她的亲笔信笺，便可召集众兵士命令之。
“大人您……”
南溪垂眸，盯着案边的三尺长剑。
二十多年来，此剑伴她许久，沾染着无数敌人鲜血，亦喷洒着数位同伴的热血。被囚于犬图，她仍心存一丝希望，终于寻到机会逃回晋国。可自进入晋国境内以来，只见官吏如盗匪般不惜人命、百姓哀声哭嚎，遍地尸骸枯骨，哪有半分清明之态。
可恨，可悲，可叹。
“能够死在晋国，我已然无憾。”
外面忽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待婢女回神，已见楚南溪提剑走了出去。
那人素衣飘飘，裹挟着门外的风雪，那瘦弱的已然快至极限的身体，却笔直而立。
仿佛立于雪中的松柏，纵使被寒冷鞭笞、被大雪倾轧，始终不倒、不枯。
“这是公子安的府上，你们岂敢胡来？”
一寺人带众兵士大步踏进院中。
“我等奉的是王命，何惧区区一个公子！”
“叛臣楚南溪，竟与犬图勾结，害我晋国数万兵士死于敌手。近竟还敢入晋国境内，得公子安相助藏与此，意图谋反。幸大王英明神武，已将太子等人捉住，否则晋国早就被尔等篡夺，快将此人抓起来！”
寺人大吼一声，可众兵士踌躇不前互相张望，只敢拿着兵器围在楚南溪的周围。
眼前人虽是素衣裹身，可那目光冷然比尖兵利器还要令人生畏。她的发上落了雪花，唇角溢出的血凝成冰珠。
晨曦微光映在剑刃上，将她半生戎马映照出来，脚下踏着的是敌人的血、腰上悬着的是自己的命，用身体护住的是晋国的百姓以及、这群贼人。
她怎能不恨？可这恨，也是恨自己无能为力，将奸人铲除。
楚南溪握住剑柄，以剑尖抵地。那双淬出血丝的泛红眸子紧紧的盯着面前的一众人。
她冷笑：“先父楚然，晋国上卿；先母颜氏，颜太公之女；先叔父楚未，晋国上大夫……楚家满门，皆为王室战死。我楚南溪，虽没有族人之智勇，然为晋国鞠躬尽瘁，二十多年来浴血奋战。犬图一战中被晋王宠臣蔡文所害，囚于犬图三年，颠沛流离终回到故土，可尔等却说我叛国通敌？”
她喷出一口鲜血，将力气全数用在握着的剑柄上，又道：“尔等且张大眼睛看看，晋国举国上下，君不君臣不臣，贵族官吏只知酒舞笙歌，可曾瞧一瞧街边的尸骨冷了多久？太子温和良善，却被囚于宫中。公子安日夜奔波，只求王兄性命无碍，可尔等却言他等意图谋反？”
那寺人瞪大眼睛，“你且说认不认罪！”
雪大了些，落在地上，将人的鞋袜都掩盖住，方才露出的微弱晨光又被挡在乌云之后，只余下灰茫茫一片。乌云掩日光。
寺人眼底夹杂着惧怕与愤然，夺过旁边兵士的剑，方要刺之，却见楚南溪早已先他一步，将手中剑刺在胸前。
“无罪，为何要认？”
全身力气已然消散，脚下的雪被滴滴答答流下的血浸透。周围只余下一片寂然，楚南溪半跪于雪地上，衣袍已经湿了大半，她忽然大笑起来，原本灰蒙蒙的双眸一瞬间却似聚集了被掩的晨光，悉数落在她的眼底，灼灼的令人生惧。
“昏君无道，天必诛之！”
纵使发自肺腑，可面前众人皆是奸邪之辈，又岂会有半分的触动。
寺人见楚南溪双眸大睁，刚要让兵士去探探她的气息，却听后面一声巨响。
只见来人一身绛紫衣袍，左臂夹着两卷竹简，右手执一把镶琉璃珠长剑，待看见半跪于雪中已然死去的人时，双眸倏然爆红。
“公子……奴等奉王命而来，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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