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坨站在蛤蟆形岩石上将尖尖的唇吻深深地插进积雪,雪片被它口腔中的热气所融化,一股彻骨透心的凉意弥漫全身。它需要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冰雪中浸渍。然后,它又抬起头来狠狠甩了甩脖颈,把缠绕在胸臆中那片与豺的品性水火不能相容的温情甩脱掉。它的筛选目光坚定地沉稳地落在豺娘霞吐身上。
你就是苦豺!你必须做一只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奉献牺牲自己的苦豺。
豺群几十双残忍的眼光齐崭崭落到霞吐身上。“嗬叽———”响起一片赞同的尖嗥。
豺娘霞吐本来蜷缩在苦楝树背后,这时倏地弹跳起来,扭头就想朝荒山沟蹿去。但已经迟了,早有防备的豺群几乎一眨眼就贴着悬崖形成“L”字形阵容,虎视眈眈的大公豺把守着主要逃路,只留下一个缺口———通往恐怖的雪帘洞。
霞吐把脸埋在前肢的臂弯里,躺在雪地里呜呜哀嗥着。虽然埃蒂斯红豺群每一只成年豺都明白筛选苦豺的制度有利于整个种群的生存,但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却较少有深明大义慷慨赴难的老豺。蝼蚁尚且苟生,哺乳动物豺就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了。野生动物极少有自杀现象发生;野生动物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大多遵循好死不如赖活这一生存规律。
在选定了苦豺以后,当事者往往会使出各种手段试图逃脱厄运。有的老豺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装死,有的老豺会发疯般地胡咬乱扑,有的老豺会刻毒诅骂肆意咆哮,有的老豺会伺机逃跑……
既然苦豺作为一种护群的制度存在于埃蒂斯红豺群,当然就有为保证制度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而配套的强制手段。那就是豺王来到苦豺身旁,先用舌头舔———进行安抚、劝慰和鼓励;继而用尾巴抽打———进行督促、威胁和恫吓;最后用爪牙撞击———进行胁迫、威逼和驱赶。倘若苦豺仍不愿就范,数只成年大公豺便会围上来大张挞伐咬得苦豺皮开肉绽。曾经有一只名叫岙岙的老公豺就因拒不履行苦豺的义务而被愤怒的豺群撕成碎片。
这严酷的手段要让每一只被选定为苦豺的老豺知道,挺起头颅奔赴危难是死,却死得壮烈死得光荣死得重于日曲卡雪山;伛着腰杆畏缩不前也要死,并且死得窝囊死得糊涂死得轻于绿豆雀羽毛。
两种死法,任君挑选。按照豺娘霞吐的表现,现在到了该由索坨前去进行武力规劝的时候了。
豺群紧张地注视着它,几十双豺眼交织着生存的焦虑和嗜血的渴望。
索坨从蛤蟆形岩石顶跳回到了地面。
六
它离豺娘顶多二十米远,假如在平时,一个收腹猛蹿,一刹那就可以赶到,但此刻,它觉得像是走在刚刚化冻的沼泽地里,沉重而又黏滞。它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没有尽头。
二十步的距离,再慢也会走到头。它舔了舔豺娘的额头,闻到了一股它十分熟悉的温馨的气息。
豺娘抬起头来用冷冷的陌生的眼光瞄了它一眼,又把脸埋进积雪。索坨心惊胆战地靠拢前去,甩动尾巴,象征性地在豺娘臀部拍打了两下。它不敢用力。它希望豺娘能理解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
索坨觉得自己的尾巴只是像蜻蜓点水般地在豺娘臀部弹了弹,最多是拭去了点沾在豺毛上的灰尘,可豺娘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像被雷电击中似的身体缩成一团,全身的豺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嗬”地惨嗥了一声。
索坨明白,豺娘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虽然它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游戏般地用尾尖挥甩了一下,但这行为的特定含义是无法掩饰和无法更改的,那就是在驱赶豺娘迈向雪帘洞,迈向泛动着死亡冷光的母野猪的獠牙。尾巴抽打得轻重缓急丝毫也改变不了行为的性质。
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在索坨心里翻腾。它忽发奇想,假如它现在跟豺娘调换一下位置,豺娘会不会用尾巴抽它逼它呢?
答案其实在五年前就有了。那是在它刚满周岁的时候,豺群正在灌木林里行进,突然从树丛里飞出一只红翅凤头鹃。这只七彩羽毛的美丽的鸟儿不知是翅膀受了伤,还是太累了,飞得忽高忽低歪歪斜斜。索坨觉得挺好玩便淘气地追逐过去,红翅凤头鹃飞飞停停,更把它的心逗得痒痒的。它不知不觉偏离了由富有丛林生活经验的大公豺踏勘出来的安全路线。
红翅凤头鹃终于疲倦得飞不动了,停栖在离地面约一米多高的一根蛇状水藤上。它年纪尚幼缺乏谨慎,也不查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蛛丝马迹,就贸然蹿跳朝水藤上的红翅凤头鹃扑去。鸟儿倒是被它扑进了怀,霎时间,寂静的树林里嘣地响起弯曲的竹片被弹直的一声闷响。它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张透明的尼龙大网就从天而降,把它严严实实罩住了。它撞上了猎人铺设的鸟网。
日曲卡山麓的猎人一般有四种捕鸟方法,一是放鹰追捕,二是用诱子诱骗,三是用金丝活扣逮小鸟,四是用尼龙网罩大鸟。这是一张专门用来捕捉山隼、苍鹰、鹭鸶、松雉等大型鸟禽用的大网,用草茎般粗细的尼龙丝编织而成,十分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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