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影越靠越近。
在这紧急关头, 沈兮迟思绪纷乱, 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另一件事。
大越的镇国长公主沈熙, 死时年方三十。她在这世上活了三十余年, 从后宫中最不起眼的公主摸爬滚打到权倾朝野的位置上, 朋友没交几个, 敌人却树了不少。
短短人生的前十几年, 沈熙的敌人,从来都只有一个人。
——孙贵妃。
孙贵妃是东阁大学士孙正毅的嫡女,从小便长得花容月貌, 才艺双绝,名满燕都。
昔年开平侯家的女儿被指为太子妃,嫁入东宫三月后, 孙正毅之女孙玲儿紧随其后, 也嫁入东宫,成了太子侧妃。
孙玲儿初入东宫, 随即成了太子最宠爱的女人。她锋芒毕露, 风头一时无两, 连当时太子妃都要对她比让三分。
——若不是有皇后镇着, 恐怕她第二年就会生下太子长子, 成为东宫名正言顺的女主人。
后来太子成了先帝, 顺理成章地,孙玲儿入主西宫,成了皇后之下、万人之上的贵妃。
等太后薨逝后, 她再无顾忌。没过多久, 孙玲儿先于皇后之前,为先帝生下了第一个儿子。
沈熙出生时,孙贵妃的儿子不过几个月大。
因他是个皇子,母妃又宠冠六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御膳房里流水似得往东宫供着山珍海味、滋养补品,皇上也天天往孙贵妃的宫里跑。
反观皇后东宫,只能开着小灶,炖些开平侯夫人偷偷捎进宫来的燕窝、海参、阿胶。宫里惯常踩低捧高惯了,沈熙从未得到过应有的尊重。
小小的公主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慢慢长大了。
自懂事起,她就不喜欢孙贵妃的儿子,尽量都避着他。有时在御花园里见着了,她十次有九次会被他奚落嘲弄,哭着跑回东宫。
那时候母后总是摸着她的脑袋,哄她:“好孩子,便当他不存在罢。骄纵恣意,目中无人,日后必惹大难。阿熙别和他计较。”
——母后不喜欢孙贵妃,便也对她的名字厌恶极了。她从来不叫自己和皇弟“熙儿”、“棣儿”,却叫“阿熙”、“阿棣”,在整个后宫里都是独一份儿。阿棣嫌这称谓太过粗鄙,沈熙却一向很喜欢。因为这让她觉得自己很特别。
那时候,沈熙听不懂母后说的“骄纵恣意,目中无人,日后必惹大难”是什么意思,但她向来听话,擦擦眼泪,很快便能把这事抛到九霄云外。
……
一直到后来,阿棣出生了。
阿棣出生的时候是冬天,气温乍降,燕都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母后生产整整花费了一天一夜。年幼的沈熙整晚都趴在外殿外的窗户上,看着院子里落雪无声,一点一点将墙角那一株点染梅色的花树淹没。
她等得昏昏沉沉,殿里殿外的宫人们忙忙碌碌,搬了一盆又一盆的温水进房,无人顾得上她。等天边露出第一缕熹微晨光,投映玉影于大殿之内,她迷迷糊糊,听见产房里的嬷嬷喊了一句。
“——生了!生了!娘娘生了个小皇子!”
她一个激灵,兴奋地一个鲤鱼打挺,猛地站了起来。
——她沈熙也有弟弟了!
那日,父皇一直到下了早朝才来看他的第一个嫡子。他喜怒一向不形于色,沈熙也看不出他到底高不高兴。
他看见沈熙,听她叫自己“父皇”,只是威严地“嗯”了一声,便径直进了后殿,去到母后床前。
也不知两人聊了什么,足足谈了一个时辰。等父皇走后,母后将她叫到床前,眼睛红红的,对她说。
“阿熙,以后你一定要保护好弟弟啊。”
那是自然。沈熙忙不迭地应了一声,便去小床边都弄弟弟去了。
也怪她当时年纪太小——母后的这句话,她一直等到很多年后,才品出几层意思出来。
阿棣和她性子相似,说得好听些是温和,说得准确些是懦弱。每每遇见孙贵妃的儿子,阿棣总是会被他欺负,无论受到的是身体或是言语上的伤害,回到东宫,他必定撒泼大哭一场。
也就是在那几年里,沈熙开始慢慢学着,变成了一个外强色厉的公主。
从前宫人们踩低捧高,她不置一词,能忍则忍,至多不过说一两句抱怨的话。
可现在不同了,阿棣还那么小,那么脆弱。长姐如母,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再经受一遍自己受过的委屈,这样憋屈的童年呢?
沈熙开始学会震慑,学会反击,学会以利相诱、以权压人。
有次她去御花园闲逛,无意竟又看见孙贵妃的儿子在欺负阿棣。她想都没想,随手便抓起一块石头,冲上前便往那小子的头上砸去。
他额头上瞬时破了一个大窟窿,鲜血不止地往外流。
沈熙不等他反应过来,拉起阿棣就跑。后来父皇知道此事大怒,罚她于烈日下长跪御书房前三个时辰,又给她禁足大半年。
母后陪她跪在地上,哭着求父皇放过自己的女儿。父皇充耳不闻,只派自己身边的大太监出来传话,说皇后若再于御书房外喧闹,影响皇上处理公务,一并作罚。
自己可以撑得下三个时辰,但母后在生完阿棣之后,身体差了很多,让她跪三个时辰怎么能行?
一人做事一人当。沈熙强硬命令母后身边的秋月姑姑将母后扶了回去,只留她自己一个人,在御书房外的烈日下跪了整整三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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