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夜秋雨,将人世铅华洗尽
许多遥远的事,回忆起来,恍如就在昨天。那些清寂悠长、风声雨声、月明星稀的夜晚,总是独自于闺房捧读一本红楼,或吟风赏月,或隔帘雨声。就这样平静地走进红楼,以一个过客的身份,冷看那个富贵家族的世态百相,兴衰沉浮。
红楼女子春花秋月、悲欢离合的人生,多少次令我泪流满面,心绪难平。这些年,于梦里追寻,又在梦外失落,阅尽沧桑兴亡,历浮沉世事,再读时,又是怎样的滋味,哪般情肠?
在这风清露白的秋季,还是从一段秋梦开始,从林黛玉的《秋窗风雨夕》开始。黛玉这个绝代风华的悲情女子,主宰了红楼命运,亦主宰了金陵十二钗的命运。她葬花填词,菊诗夺魁,秋夜感怀,焚稿断痴等生动情节,将《红楼梦》浸润得柔肠百结,风情万种。
她含咏絮之才,用至真、至美、至性的情怀,演绎了其洁净又寂寥的一生。直到情缘断却,泪水还尽,无梦可做时,方彻底离开大观园。那一处寄梦栖身的潇湘馆,是红尘的牢笼,囚禁了她的青春,她的梦想。但也是她的国,掩门独立,她感春悲秋,写诗抚琴,与人无尤。
黛玉用一生的风华,换取一段缥缈不可得的情缘,留给我们的,是一场短暂的春梦,是一声美丽的叹息。而这一段秋窗秋夜秋雨的历程,成了她生命中那桩即将沉落,又被反复忆起的往事。
我不知,这是黛玉居大观园的第几个秋天,只知这个秋夜有风有雨,还有许多无处消遣的愁怨与惊惧。又或许,于黛玉眼中,每一个日子都是风刀霜剑,皆是凄风苦雨,年年岁岁病痛的折磨,内心的愁闷,令她更加凉薄无助。这个秋夜,林黛玉病卧潇湘馆,独自听着淅沥萧瑟的雨声,寂寥又漫长。
接外孙贾母怜孤女
都说光阴如水,转瞬而逝,但朝云暮雨,生离死别,皆需亲历亲尝。世人怨怪黛玉过于多愁悲伤,没有谁,知晓她寄人篱下的卑微与凄凉。生命本是一场轮回,从简单到繁复,再回至简单。那么多深沉的解读,原只是肤浅的表象。万事皆有前因,一如曹公当年写下红楼,也只是记述自己的一段人生历程,几番岁序的感悟。
他塑造了一个虚幻的林黛玉,乃天界仙草,下凡人世,又真实可依,骨血分明。林黛玉爱憎分明,从不虚伪掩饰什么,亦不去假意迎合谁。她在自己的世界里,感伤落泪,悲情吟咏。贾府多少人,对其有讥讽之心,她亦假作不知,无关己事。
世间万物,有其所短,有其所长,怎可尽随人心。她是世间唯一的林黛玉,无论经受多少锐利刻薄的语言,被多少人无端批判,她还是林黛玉,是《红楼梦》中不可缺少的人物,是大观园里绝美的风景,亦是金陵十二钗中最有风骨,最有才情的女子。
林黛玉病了,在这秋夜之前,她就病了,一病就是多年,一病便再没好过。秋雨浸染了潇湘馆的几竿青竹,秋风过处,落叶铺洒在苔藓斑驳的石径,更添凄清。黛林临着秋窗,于灯下倦懒地翻看《乐府杂稿》,见有《秋闺怨》《别离怨》等词,不觉心有所感,诗心顿起,遂成《代别离》一首,拟《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词曰《秋窗风雨夕》。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罗衾不奈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都说,字如其人,诗若其心。黛玉之心,敏感亦悲凉,消沉又惆怅。于这风雨之夜,她感怀自己凄凉的身世,渺茫虚无的未来,以及那不知缘浅缘深的情感,还有惶惶不可终日的今朝。这一切,前世因,今生果,若河山不可逆转。她的诗文,仿佛可以预知自己行将逝去的年华,幸福如摇曳的灯影,闻风即碎。
那一夜的潇湘馆弥漫着浓浓秋意,仅是一首二十句的诗,却含藏了十五个秋字。漫天飞散的秋意铺天盖地卷来,沉沉落在一个病弱少女的心中。她美好的梦幻,古典的情怀,以及对人世最后一丝眷恋,一抹温暖,都被这萧疏的秋景惊扰,无从捡拾。
黛玉之心,无人可解。这一场秋雨,落在贾府,可谓是众生平等。每处轩落的主人,赏雨之心各有不同。他们亦有失意苦闷,有不能圆满的情缘,无处诉说的心事。独黛玉心性,与别人不同,她的人生际遇,她的诗情,在此秋雨之夜,更得意境。
于是有了像贾宝玉这样的知音,有了凄凉背后的短暂相聚,片刻温馨。黛玉吟罢搁笔之际,宝玉来了,他披衣戴笠而来,在这昏暗的风雨之夜,宝玉的到来足以见得他对黛玉的百般挂牵。
安寝之前,他放心不下潇湘馆病弱的林妹妹,那个让他魂牵梦萦,虽近在咫尺却又远若天涯的女子。他不忍让她独立黄昏,听风候雨,哪怕只是简单地探看,一声问候,亦可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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