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离去,请你一定要在秋天之前将我忘记,因为我害怕那漫天纷飞的落叶,会让你悲伤得不能自已。偶然写下这句话,看似无意,又好像在祭奠一段从指端流失的华年。昨日流光如今日,今日容颜已改。一个人总是感叹过往,意味着他的心已滋长了绿苔,就像一扇被岁月风蚀的重门,角落里不知何时攀爬了藤蔓和苔藓。时间就是这么仓促逝去,在你低眉沉思的时候,在你举手挥别的时候,在你静坐禅定的时候。
回首之时,岁月的忘川已被苍茫风烟所湮没,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铭记来时的路,却再也不能原路返回。很多人一路行来喜欢留下印记,以为这样就不会迷失自己。殊不知,一片落叶,一枚飞花,一粒寒雪,都会将路径遮掩。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所以我们做任何事,爱任何人,都不要问缘由,不要问结果。你在此岸,看不到彼岸花开,却可以想象陌上春光,又是莺飞草长的一 年。
彻底失去一个人的时候,你能做的就只是追忆。怀念一个人,就要怀念与之相关的一切,让自己沉醉进去,不留后路。反复读苏曼殊写给弹筝人的情诗,就会暂时忘记他也曾无情,抑或为他的无情寻找借口。“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所谓情僧当如是,苏曼殊的诗不单单是人间男女的情爱,亦不是纯粹的佛法禅理,他诗中有情,情中有禅,让读过的人无不为之流泪。
那个远在日本东京的弹筝人,捧读苏曼殊为她填写的诗章,心中又会是何种滋味?或许她甘愿用永久的离别,换取这诸多的深情厚谊。如若没有辜负,没有离弃,苏曼殊又怎会用许多不眠之夜,写下如此多的诗句。一个在千年前就为她写诗的男子,轮回到今生,依旧不忘那一世的诺言。不由自主地想起三生石,那些关于前世今生的美丽传说。那一世,他为诗人,她是歌女。这一世,他是僧客,她为伶人。他们因相逢而深刻,因错过而美丽,许多时候,我们宁愿接受破碎与残缺,悲剧往往更令人深思。
1910年,27岁的苏曼殊继续任教于爪哇惹班中华学校。空闲时间,除了写情诗,还将《燕子笺》翻译成英文。此前来爪哇惹班的路上,苏曼殊邂逅了庄湘之女雪鸿。人生无处不相逢,曾经相爱的人,曾经抛却的事,总会在你不经意之时贸然而来。你以为会为过往的错误而仓皇不安,却不知流年日深,彼此早已学会了平静。当年苏曼殊推辞庄湘的请求,拒绝和雪鸿成亲,他虽心生愧疚,却从不后悔。自始至终他都认为自己是佛前的芥子,虽躲不过命定情缘,却终究不能贪恋人间情爱。
苏曼殊再度与这位美丽女子相遇,发觉她早已懂得宽恕,像佛祖宽恕他的罪过,像风原谅一朵花的芳香,像水包容一株草的招摇。时间真的可以使一切都淡去,只是在淡去之前,没有人会相信,原来深刻的爱也可以那样无谓。苏曼殊不同,他从一段情感中走出来,又跌进另一个故事里。杯中的茶还没有喝到无味,又换上一杯浓郁的咖啡。对苏曼殊来说,雪鸿是那杯隔夜的苦茶,虽然苦,但早已凉却,已经再无品尝的可能。而百助却是那杯刚刚倒掉的咖啡,杯身还是热的,芬芳久久弥漫不散。
苏曼殊没有告诉雪鸿关于他和弹筝人的故事,因为他们之间的篇章也早早画上了句号。曾经交过心的人无须太多言语,就可以明白彼此心底的哀伤。只是相聚在一起,喝下一夜的苦茗,天亮之后又要分道扬镳,过着毫无瓜葛的生活。雪鸿深知,飘零是苏曼殊此生的归宿,她已无遗憾,因为她明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彻底将他俘虏、拥有。做一片在他身边飘浮的云,投入过他的波心已然足矣。
苏曼殊爱过的女人似乎都那么善解人意,她们可以默默地爱着,却从未有过任何的纠缠,似乎彼此在相爱之前就写下了离别的契约。又或许她们都是骄傲的女子,不肯为一个等不到的誓约而苦苦相逼。这世间的爱本就是你情我愿,打劫而来的幸福注定是不幸的。苏曼殊是幸运的,他爱过许多人,又被许多人所爱。从来都是他辜负别人,而没有人辜负他。倾心之时,爱情就成了赌注,下注的是红颜,苏曼殊是庄家。
他们在一起喝甜蜜蜜的茶,写郎情妾意的诗,演阴晴圆缺的戏,那是因为他们还有足够多的青春可以在尘世挥霍。他们曾经微笑着唱着相逢是首歌,又含着泪说离别只是暂时的。他们的人生就像冬日横斜的枝影,绚烂的年华挡不住一夜风雪。许多人第一次相逢就会离别,亦是因为如此匆匆,才会记忆深刻。而后所有的种种都只是在梦里,隔着现实的距离,伤害才不会那么重。
他们这一次,重逢于渡口,离别于渡口。苏曼殊是那株无花无果的菩提树,雪鸿是那个提着空篮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妇人。相逢一笑,离别亦是一笑。他们挥手,直到烟岚雾霭模糊了视线,再也分辨不清路在何方。此后车水马龙,烟尘飞扬,谁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寻找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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