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芳菲春淡去，情到深处情转薄。是的，一个你曾经刻骨爱过的人，有一天会成为你想尽办法要忘记的人。曾经是你窗前的明月光，如今却是长在你心头的刺。曾经是你青春岁月里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剜之不去的耻辱。人间的爱恋不过是聚了散，散了又聚，这世上本没有谁给得了谁海枯石烂的誓言，就像河岸给不了轻舟永远的港湾，古道给不了离人永远的重逢。这人间的一切，我们拿走的、拥有的，有一天都要双手归还，点滴不剩。
总还有一些恩爱是我们无法忘记的，总还有一些人因为不曾真正得到，所以永远心存美好的幻想。都说萍水相逢是世间最美的邂逅，只因彼此心中存有的是一种朦胧的想象。一个站在雨雾中或是伫立在月光下的人，无论他平日多么坚韧，那一刻必定是柔情的。我们期待的爱情，也许是朝夕相处，是相看两不厌。两个人相处久了，过着春耕秋收的平淡生活，了无新意之时，就会心生厌倦，彼此嫌弃。如同一杯沸水冲泡多次的茶，洗尽了颜色和芬芳，你还会一往情深地将之留在杯中永不舍弃吗？
这并非薄情，一场戏落幕，也许会意犹未尽，但是散了终究就是散了，最多在心中停留一夜或那么几天也就忘记了。多少爱丢失了从前的滋味，不需要说出口就淡淡疏离。苏曼殊自知还没有老到只剩下回忆的年岁，可是在东京的这些日子，他总是反复地翻看情感的账簿。那些泛黄的页面带着一种荒凉的破旧与残缺，如同他一直没有打理的心田长满了绿苔。苏曼殊曾经说过，不敢在心田上轻易种下爱根。可事与愿违，这一生他不断地栽种爱根，却从没好好给以阳光和雨露，他的爱情不到收获就枯萎而 死。
一段又一段缘分被剪断，苏曼殊自认为是无辜的。流年将一切冲淡，可是你在岁月的河道里撑渡打捞，依旧可以捞出许多残留的碎片，捞到红颜用过的珠钗、脂粉盒，以及沾满泪渍的绢帕。也许苏曼殊不够深情，可是在寂寞的光阴里，他那颗柔软的诗心总是会将过往的佳人怀想。手执素笔，字还未落在诗笺上，他已泪眼模糊。苏曼殊深切地体会到，与他不离不弃最解心怀的依旧是文字。岁月的炉火烹煮着过往经年，被焚烧的热情化成灰烬，散落在日子的杯盏中余温犹存。
苏曼殊在32岁这一年，于日本东京写下了著名的《东居杂诗》。字字句句，皆由心生。我们可以在诗中读出他千丝万缕的情结，读出一位飘萍之客的羁旅闲愁，一个失意之人的无边落寞。多想做一只真正的孤雁，不惧红尘万丈，殉身恨海情涛。可他总是会迷失方向，扑腾着翅膀，最终停留在异乡的土地上。佛说，放下一切，方能皆空。但他每次把满山的落叶烧尽，又会期待新叶萌芽，结束了一段感情，又期许新的故事发生。
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
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
罗襦换罢下西楼，豆蔻香温语未休。
说到年华更羞怯，水晶帘下学箜篌。
翡翠流苏白玉钩，夜凉如水待牵牛。
知否去年人去后，枕函红泪至今留。
异国名香莫浪偷，窥帘一笑意偏幽。
明珠欲赠还惆怅，来岁双星怕引愁。
碧沼红莲水自流，涉江同上木兰舟。
可怜十五盈盈女，不信卢家有莫愁。
蝉翼轻纱束细腰，远山眉黛不能描。
谁知词客蓬山里，烟雨楼台梦六朝。
槭槭秋林细雨时，天涯飘泊欲何之。
空山流水无人迹，何处蛾眉有怨词。
我们无法分辨哪首诗是写给哪位红颜的，只有他自己明白，提笔的那一刻思念的人是谁。回忆似汹涌的潮水在心田泛滥，不可收拾。苏曼殊甚至天真地以为，他写下这许多感人肺腑的诗句就可以抵消他往日的过错，让惶恐不安的心稍得安慰。这世上没有重来的日子，没有后悔的良药，否则就没有悔不当初这个词了。苏曼殊不明白，那些女子从来没有怪罪过他，是他自己背负着内疚一年又一年不能解脱。
很多人都想知道，苏曼殊这一生是否真正刻骨地爱过。他像孤云一样，漂泊四海，何曾有过真正的停留？他三十年的光阴，似乎比别人一生都要漫长；邂逅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情伤几回。可是剩下些什么？唯一可以见证的，是他披在身上的袈裟，这证明他出过家、当过和尚；是那些与他相爱过的女子，她们的名字可以证明苏曼殊确实爱过，得到过，也失去过；是他的画册、他的诗集，还有革命史册上的记载，这一切都可以证明他不是一个贫乏的 人。
其实苏曼殊心明如镜，他真爱过的女子到底是谁，他的诗就是最好的见证人。他深深不忘的是那位低眉垂首、手抚琴弦的幽怨女子，是那位在台上和他萍水相逢、台下却铭心镂骨的女子，是那个和他一起调煮咖啡、通宵夜话的女子。这位女子，就是日本女郎弹筝人百助。诸多女子中，最愧疚的当为初恋的菊子，至爱之人非百助莫属，其次才是那些在生命中来来往往的青楼歌妓。苏曼殊自问他对每个女子都是真心的，无心将她们伤害，但真正赢取那句“恨不相逢未剃时”的唯有弹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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