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梦醒时，窗外下起了雨，一场冬日的雨，尽管寒凉，却有种久违的熟悉。这落个不停的雨，惊动了我潮湿的记忆，无法安睡的我，想为这本书写个后记。自完稿搁笔后，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呐喊，总算把他给写死了。多么残忍的想法，那么地迫不及待，可我并没有觉得释然，反而有种无法填补的落寞和荒 芜。
焚香听雨，泡一壶清茗，不是假装优雅，只是为了浸染一点禅意。我想起了枕着潇湘雨竹、一夜不眠的林黛玉，想起了隔帘听雨、举樽独饮的李清照，还想起了与妻子共剪西窗烛、同话巴山夜雨的李商隐。雨，温润又迷蒙，诗意又惆怅。而苏曼殊这只在红尘风雨中漂泊一生的孤雁，亦被雨打湿过翅膀，滋养过心性。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有始有终的人。要么不愿意开始，倘若有了开始，就一定会走到结局。若问缘由，则是我信因果，我相信这世间有因果轮回。有花开，就会有花落；有缘起，就会有缘灭；有别离，就会有重逢；有沧海，就会有桑田。尽管万物兴衰有定，可我们还是不知道用什么来抵御变幻无常的人生。
我并不愿意追溯一个人的前尘往事，我甚至以为这样的做法有些失礼。一个人，无论他的一生是尊贵还是谦卑，到死后，就只剩下一抔黄土和几株草木覆盖。一切荣辱悲喜、成败得失，都随着他离开尘世的那一刻而寂灭无声，毫无意义。可我们为什么还要将他们合上的人生书卷重新翻开，摊在阳光底下晾晒，从来不问他们是否真的愿意如此让世人阅读？我以为我们该缄默不语，让所有过往都掩埋在尘泥之下，永远安安静静地存在。我以为我们该忽略不提，无论是非对错，逝者已矣，就注定与这世界再无瓜葛。
我错了，尽管我们只是渺渺沧海里的一颗沙粒，生灭荣枯转瞬被人遗忘。可谁也无法让自己活到了无痕迹，无法将自己藏到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纵然死去，魂魄也会停留在某个伤感的季节里，接受三生三世的轮回。我们总说人生如戏，每日在镜前描眉画眼的却是自己，尽管没有谁甘愿为他人作嫁衣，却终究逃不过命中注定的结局。
自我动笔写苏曼殊那一天起，心中就有种难言的滋味。因为他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传奇般的人物注定过不了安稳平静的日子。生逢乱世，加之他旷世的才情和非凡的际遇，令苏曼殊这一生漂浮如云，孤独若雁。他用半僧半俗的身份游历在庙宇和红尘之间，往返在日本和中国两岸。若说寂寞，苏曼殊身边从来不缺人，有畅谈人生的知己，有刻骨铭心的红颜。若说幸福，苏曼殊自小飘来荡去，从来没有一处属于他的归宿，直到死去，都是那样孤独无 依。
这个被世人称作情僧、诗僧、画僧、革命僧的人，背负着让人神伤的传奇，在浮世行走，看似洒脱自在，其实如履薄冰。他活了三十五年，三十五年，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来说，只是漫长人生中的一段插曲，飘忽即逝。可对一个刚刚来到人间的婴孩来说，又是多么漫长，足够尝尽风尘冷暖，看遍千里飞沙。人和人真的不同，有些人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创造永久的传说，有些人用一辈子都无法留下一个奇迹。
也许苏曼殊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成为文人笔下不可缺少的主题，他的故事会撼动万千世人的心。其实他也只是想做一个简单的人，可以自由地出尘入世，可以无所顾忌地吃喝玩乐，可以和绝色佳人尽兴欢愉。他所做的一切，亦不是要让人将他记起，如果可以，或许他宁愿默默无闻，尽管他内心有着常人无法抵达的深刻。有人说，他是无情的，这一生辜负了太多的红颜香雪。有人说，他是深情的，他之所以每次爱过又选择逃离，是怕负了如来，又负 卿。
每个人都是矛盾体，坚强又柔软，乐观又悲情，仁慈又邪恶。纵然苏曼殊是佛前的芥子，亦无法做到洁净如一。他的心被寺院的檀香熏染过，也被红尘的染缸浸泡过，在不能挣脱的命运里，他亦无能为力。人生如棋局，看似简单的排列实则错综迷离。任何一个不经意都会让自己泥足深陷，想要回到最初已经来不及。苏曼殊期望可以悠然生长在莲花彼岸，却终究落入凡尘数十载，蹚不过岁月的忘 川。
一只红尘孤雁以为天高地阔就可以任意逍遥，但也只是往返在人间水岸，过着一粥一饭的生活，赏阅一草一木的风景。曾有法师为他批过命，说他一生错在情多，才会有那么多无法躲避的劫数。我经常说，活着就是来消孽的。消去你前世的孽债，从此清白地活着，简单地活着。其实我还是错了，宿债是无法还清的，你清算了前生，还有今世。人生就是一场不知疲倦的轮回，我们早已将日子过到索然无味，却依旧要安分守己每一天。
总觉得苏曼殊的一生活得实在是太累了，恰逢乱世，浮沉不定也就罢了，情难自禁亦非他的过错，却偏生还要遭受那么多突如其来的灾难。短暂的一生曲折又漫长。关于苏曼殊的一生，似乎有太多的纠结，太多的不尽如人意，我不愿再次提起。而他死后的奇遇也那么耐人寻味，和江南名妓苏小小一样，他葬身在诗情画意的西泠。有人说他们缘定几生，也有人说只是一种巧合，无论如何，他们有着这样深刻的缘分，定是修炼了数百年。苏曼殊生前视歌妓为知己，死后与歌妓共山水，这难道不是佛家所说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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