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爸的办公室位于公司顶层，有一整面落地窗，一尘不染，将最好的阳光引入室内。
他在工作让我等几分钟，坐在他对面，我沉入自己的回忆。像这样和我爸坐在一起交谈，于我的印象中，有过两次。一次是妈妈入葬那天晚上，一次是我被成功抢救回来，苏醒的那个晚上。两次都是我爸说，我听，远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交流。交流的前提，是彼此平等与尊重。他把我当天真无知的孩子，何来平等可言。
什么时候，他才会觉得我是个大人呢？
暂时处理完公务，我爸内线通知秘书不要打扰，将文件推远，说：“开始吧。”
生意人时间宝贵，我自然而然地问：“爸，你能给我多少分钟？”
他抬腕看看表：“三十分钟。待会儿我还要陪小蔚去看房。”
看房？行动够快的。那天在厨房，我说家里有她，我会不习惯。当时她不声不响，今天就和我爸另觅安乐窝。高，实在是高！
“满天，有些话，我早想对你说了。”我爸看着我，留意着我的每一个细小表情变化，“早在很久以前我和你妈的感情已经破裂了。”
终于肯说出口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想必很好，我爸深深地舒了口气。
我说：“我知道。”
“你知道？”他诧异地重复。
“有些事不是你们刻意瞒着我，我就真的一无所知。”我用一个如常的微笑告诉他，我很冷静，“我知道你们从最初的争吵演变到后来的冷战。知道你越来越晚归，和我妈分房睡。也知道你们约定，暂时维持家庭和睦的假象，等我考上大学再协议离婚。我还知道，你们之间没有第三者，谁也没有背叛谁，只是心冷了，感情淡了，再没有共同语言。”
我说的每个字都分毫不差，令我爸震惊，他疑惑重重地问：“是你妈告诉你的？”
我笑着摇摇头：“我看到一些，猜到一些，后来自己又想通了另一些。”
接下来是一长段沉默对视，我爸后知后觉地感叹道：“满天，你长大了，我的确应该早点告诉你。”
“难道你认为，你早点告诉我，我就不会反对你再婚吗？”我为我爸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悲哀，“爸，我明白你和我妈不离婚，完全是出于对我的爱护。但你心里一定也很清楚，我妈并不想离婚。她还爱着你，曾试图挽回。她每天变换着各种菜式等你回家吃饭，每天都落空。挖空心思讨好你，你视而不见。一边假装夫妻恩爱，一边又要默默忍受你的冷漠对待，那样的她活得一定很累、很痛苦、很煎熬。
“爸，妈妈患上肝癌，你敢说和她那些年郁悒的生活一点关系没有吗？不是因为积郁成疾吗？她生病，你瘦了十斤，又是不是因为你也内疚自责，觉得对不起妈妈呢？”
我爸没有回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脸色变得难看至极。他可能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的女儿会把陈年往事摊开在他面前，向他发起连环炮似的严肃质询。
“爸，这些问题你都可以不用回答我。”我冷漠地再度开口，“我只问你三个字——凭什么？妈妈被你、被病痛折磨而死，你现在抱着美人，收获爱情，过得春风得意，凭什么呀？”说我自私也罢，狭隘也罢，我就是想不通。
我爸像招架不住我的猛烈攻击，双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来。一个简单的动作竟显出我从未见过的老态，我心房骤然一坠，仓皇地移开了视线。
“你想让我怎么做？”他问。
我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纠缠的十指：“我想你不娶容蔚，用余下的日子，向九泉之下的妈妈赎罪。你做得到吗？”
“叶满天，你这样的要求对我很不公平。”我爸来到我身旁，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如果人心是可以控制的，爱情是可以选择的，我不会和你妈妈感情破裂，不会爱上容蔚。不管你相不相信，对你妈妈，我永远心怀愧疚，会想尽办法补偿在你身上。你妈妈去世后，我没想过再婚，直到遇见容蔚，我才发现我还有爱的能力。我要娶她，谁都不能动摇我，包括你。所以，成熟一点，收起你那些幼稚的想法。”
我仰起头，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的最后一句话：“爸，你觉得我是在跟你耍小孩子脾气吗？”
“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用同一个荒唐的理由打发我？我站起来，朝他失控地大喊：“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个孩子！”
“叶满天！”我爸也怒火爆发，拍响桌面，低吼道，“你不是个孩子，就不会傻乎乎地为了一个毛头小子殉情！”
好一把寒光利刃，直刺我从不敢触碰的旧伤口。剧烈的疼痛提醒我，做过傻事，永难翻身。我无话可说，带着怨恨和愤怒夺门而出。
疾步冲到电梯前，电梯门正好打开，两道目光直直相遇，我和里面的人同时一愣。
狭路相逢。容蔚看见我，一定觉得我像个杀红眼的疯子。而她呢，像爱情滋润下绽放的一朵娇花，芬芳明艳，光彩照人。
“满……”
她一张嘴，我抢先跨入电梯，电梯门无声合拢后，我飞快按下紧急制动按钮。电梯停止运行，逼仄密闭的轿厢内只剩我和容蔚。诧异于我的反常举动，容蔚下意识地退至角落，怯怯地看我走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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