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夜里依旧繁华的都市，也会有不亮灯的窗户。眼前的这栋楼便是这样，除却十八楼那洞暖黄色的窗户外，一切都已被黑夜吞噬，剩下的那洞方正的光，孤零零的，与其说是幸存者，倒更像是黑夜贪婪的嘴巴。
亮着灯的那户主人沈一枚正在泡澡。水两个小时以前就凉了，沈一枚却一直没发现，直到她狠狠打了个哆嗦，然而就算是这时她也没有意识到是她泡了太久，只是觉得水太凉了，每一丝每一缕都太凉了，浑身上下的毛孔呼吸着冰冷，令她忍不住打颤，恍惚间甚至怀疑水一开始就是凉的。
窗帘拉得密密实实。从浴室里出来，沈一枚没穿衣服，右手松松地拎了一瓶红酒。红酒是她泡澡时随手放进浴缸里的，它也凉了，但没关系，再冷的酒也能使身体热起来。
沈一枚没有擦干身体，并且也没有这个打算，她赤足踩在地板上，身后留下一串水痕，走了几步，又冷不丁回头，盯着那几个水脚印发了一会儿呆，回过神后，她勾唇冷笑，清瘦的右手把湿漉漉的黑发掖到耳后，露出右耳廓的黑色小痣。然后，一步步走到客厅的穿衣镜前。
她打开红酒，先是恶作剧地把瓶子倾来倾去，斜着酒瓶，等里面的红酒堪堪滴落时，又及时收住。几次三番，她的恶作剧都成功了，直到最后一次，她倾斜的角度过猛，红酒不小心滴到她白皙的脚背上。她情绪反复，经不住失败，只这一次就把曾取悦她的游戏打上无趣至极的标签。她不再拿红酒寻开心，大口灌了几口后，细长的食指缓缓擦去嘴角溢出的红色，然后猝不及防地点在镜面。
“殺す。”
红酒顺着镜面下滑，把镜子里的她撕成了两半。
“kill。”
话音落后，她陷入无际的沉默，显然这两个词太过单薄，发音也无法令她满意，太久没说这两种语言，音调听起来古怪，不过尽管心里难受，呈现在她脸上的却是一种病态的笑容，苍白虚弱，有点像衰败的百合。
是啊，明天她就三十了，女人最娇嫩的时候已经凋谢。想到这，她就仿佛陷入了漫无边际的荒野，北风野蛮地撞击她，四周没有任何能躲避的地方，她只能听着北风毫不留情地提醒她：晚了，完了。至于究竟是完了还是晚了，此时她脑里的思维已经凝成一团，连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心里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正当她努力想要探寻时，突如其来的一声“砰”把她从无底的漩涡里拉了出来。
声音是从门外传来的，她屏住呼吸，把赤|裸的身体贴在门上，门冰凉冰凉，但她没理，甚至有点享受和门的坦诚相对，这种冰冷竟然让她回忆起上周的荒唐，回味起呼在她颈间的热气，慢慢的她的身体开始发烫，嘴里甚至发出令她赧然的喘息。过了一会后，她才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猫眼。门口的声控灯并没有亮，外面一片黑暗。
尽管什么也没看到，沈一枚却莫名觉得和一只眼睛对视了，心底猝然而起阵阵恐惧。在她臆想中，那只眼睛拥有最黑的瞳仁，像黑洞，马上就要把她连渣都不剩地吞掉。沈一枚想要大叫，可就在她的惊叫声即将出口时，她脑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又是那个讨厌的小孩。”她嘟囔着。对门家的小男孩今年六岁了，十分顽皮，没事老是拍她家的门，她也不知道这究竟有什么乐趣。刚刚的声音一定又是他弄的。她曾经和朋友抱怨过，甚至赌气地说讨厌全天下的小孩子，朋友却说等她当妈了，肯定整天宝贝宝贝地喊自己的孩子。
那是不可能的。
沈一枚又站回穿衣镜前，玄关的灯开着，镜子里的她正以一种冷静的，近乎审判的目光盯着她，这令她很不舒服。
她又瘦了。某段时间还担心瘦不下来的胖脸已经没几两肉了，令她看上去有些凶相。哪还有当年校花的影子。
即使再胖点，也寻不着了。她背过身，扭着上身看镜子。因为高度近视，并不能看清腿的后面，却知道，小腿和大腿后面的皮肤爬满了肉色的蚯蚓，像橘子皮。肥胖纹下不去了，将永远提醒她，自己糟蹋了自己。
不满意。通通不满意。
可是她能怎么办？脑里才刚蹦出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沈一枚残忍地勾起嘴唇，红酒瓶还攥在她的右手里，下一秒却抡起砸向镜面，与此同时，她发泄般地大喊：
“你去死吧！”
镜子裂了，酒瓶的碎渣崩了一地，剩下的半边仍攥在她手里，像是她的救命草，又仿佛什么都不是，红酒一滴一滴地滴在她雪白的脚背上，参差不齐的边缘被昏黄的光线晃着，像锐利的火焰。她就是手举胜利火焰的雅典娜，盯着镜子里支离破碎的影子，那影子已经被红酒染红了，她得意地笑了，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小腿被飞溅的碎片割伤，此时正在流血。
疼吧，她想，反正以后不会再有疼痛了。
大约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沈一枚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她面朝镜子，目光却飘忽没有定所。直到她站累了，移动脚步时，她才发现那张名片。起先，她以为自己踩着玻璃渣子了，然而感觉不对，她低头看，不禁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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