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雪初霁,朔风不息。
天还未亮,陆议便在书房处理族中事物,大到家族与外交往,小到府里的收租账目,他都一一过目,再仔细地吩咐下人,确保没有遗漏之处。
“十二月腊祭所有的工钱可都结算清楚了?”
“今年从流民中招募的佃户,免租税两年。”
“陆尚身体不好,填仓节那日单独把他那桌的酒水换成清茶。”
“将这本书送与顾公子,告诉他我近日身体不适,本月的诗文会便不去了。”
……
不知不觉忙了两个时辰,陆绩跨门而入,见陆议还伏在案前,不由劝道:“议,你伤情未愈,就别劳心这些小事了。”
陆议刚阅完一册账目,紧接着又看一下本,“阿绩若愿做这些小事,我也乐意将族长之位交还于你。”
陆绩笑着摇头,手指了下一旁的书架,“当族长就是琐事缠身,我宁愿醉心书山经海中。”
陆议抬眸笑看他一眼,不再多言。
陆家的书房与其说是“房”,不若说是“库”,足有一般人家书房的五倍大,两边整齐排列十余个书架,分门别类的收藏经史古籍,以及这些年陆家的各种账目文书、陆氏子弟所做的诗文画作等,其中又以陆议陆绩二人收藏的儒家、道家学说占了大部分。
陆绩刚取下左侧第一排书架上的《太玄经》,侍从突然跑了进来,慌乱地行了一礼,匆匆禀告陆议,“公子,不好了!吴侯府来人,说孙将军要召见您。”
陆绩闻言眉头一皱,放回书册,有些不悦道:“你没回绝来人,说议病了吗?”
侍从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来了好多士兵,怕是……”
话未说完,陆绩面色大变,又惊又怒,“什么?孙策竟兵围我陆府?他凭什么!”
陆议眉心微蹙,相比陆绩却是沉稳冷静许多,只是问道:“来人可有言明所为何事?”
侍从急忙摇头,“领头之人只说吴侯要见陆氏族长,让公子立刻随他前去,不得延误。”
陆议眼帘微垂,沉思不语,陆绩气得来回踱了几步,胸膛起伏不定,“孙策当年攻打庐江,害得父兄叔伯尽皆惨死,如今他已得江东,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吗?!”
陆绩愤怒的话骤然撕开回忆的伤疤,那是陆氏族人最不堪回首的伤痛。
兴平元年,那时孙策还在袁术手下为将,袁术向陆康索要粮草不得,便遣孙策攻打庐江,围城两年,城陷,陆氏宗族百余人,战死的战死,饿死的饿死,只有他们这支提前返回吴郡的妇孺幸免于难。
陆议闭上双眸,轻叹一声,似在压下涌上心头的悲伤,再睁眼时只余一片冷静之色,“绩,你别激动,吴侯要杀我们,不会等到今日。”
陆绩想到孙策打压地方豪强的雷霆手段,越发心惊脊寒,“如果只是普通的召见何必派重兵威胁?孙策平江东以来,所诛的世族豪强可还少?保不齐他突然觉得我陆家是后患,要除之而后快!”
陆议没有回答,因为他也心里也很清楚,陆家在吴郡世族中影响再大,面对手握军队的一方诸侯,也无异于鱼肉遇刀俎,无法反抗,也无法逃避。
他避开陆绩的目光,轻声吩咐侍从,“先去回复来者,说我这就前去。”
“议!”陆绩急道,“你要去,好,我也随你去。”
陆议轻轻摇头,“绩,当年离开庐江之时,从祖让我为你纲纪门户,如今你已非稚子蒙童,才学见识皆胜于我,若我此去……”顿了顿,他反而淡淡地一笑,“家族重担就靠你来担了。”
*
陆议踏过雪地,在一队明铠兵士的看护下来到吴侯府正殿东边的偏厅外。
领头之人向他简单地抱拳一礼,“陆公子,稍等片刻。”说罢便快步进去向孙策回禀。
陆议垂手立于阶下,神色淡然,一身白衣装束,远远望去,似与地上白雪融为一体。
不过片刻,便有侍从来传陆议进去。
陆议微微颔首,理了理衣襟,步履从容地走上台阶,踏入厅中。
厅内梁柱间遍燃黄铜树灯,甚是明亮,正对门口的主位两旁,各置一方黑漆红纹兰锜,分别横托着一把古锭刀,一方霸王戟,可主位上却不见这两样神兵的主人。
右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九州舆图,地图前放置着模拟山川河流的军事沙盘,一位俊美英气的青年手中把玩木质小旗,正盯着沙盘若有所思,他身着蟠螭纹玄衣,腰束玉带,头戴鹊尾冠,越发称得身形英挺雄伟,未披铠甲,也透出一股英武霸气。
陆议看到他时,他也正好抬眸,眼神锐利如鹰,若是常人乍然一见定会被震住,陆议却神色如常,端正地揖手一礼,态度不卑不亢,“吴郡陆氏家主陆议,拜见讨逆将军。”
孙策把手中小旗往沙盘里一插,眼中闪过一丝犹疑,“你就是陆家族长?”他没想到是眼前这个白衣书生打扮的清秀少年竟是一族之长。
“是。”陆议放下手,泰然迎上他的目光。
孙策从沙盘后走到厅中央,随口问道:“你是陆康什么人?”
“陆太守乃在下从祖父。”
“如此说来,你既非嫡氏,又是小辈,陆康就将整族托付于你?”
陆议淡淡一笑,“不过是因为当年回吴的稚子中在下最年长,从祖让在下替小叔父纲纪门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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