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有那么一瞬陷入了古怪的安静。
然后——
“哈哈哈,陛下此言大大有理,英武有力者不就是侍卫的最佳人选么?”
“噫,古有曹孟德提刀,今有梁天子守门,这真是一段佳话啊!”
朝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对梁天子极尽奚落之能事,又以嘻嘻哈哈的笑声作配乐,直将梁国使臣气得脸色发青。
萧迁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望着御座下的梁使——小爷我在现实世界可是神勇嘴炮王一枚,除了嘲笑我的样貌之外,你还有什么招数?尽管放马过来,看我怼不死你!
忽然察觉下方有两道审视的目光,循着望去,却是敬王和裴叙。
敬王萧和只领虚职,本无需上朝,但他听闻萧迁今日要接见梁使,便信誓旦旦地说绝不能让他被外人欺负了去,所以今日也在宣政殿。
裴叙与萧和今日都戴着进贤冠、身着朱紫朝服,如同芝兰玉树一般,如此望过来的时候,容光几可照人。
萧迁短暂地晃了一下神,而后施展精湛演技,冲他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且带着得意的笑——我的表现还可以罢?
敬王微笑赞许,和煕若春风。
丞相不动声色,淡泊如静水。
随后两人撇开了目光。萧迁暗自出了一口气。
刚才他在梁使的刻薄言语刺激下反唇相讥,不料却引起了这两个人的疑心。
裴叙怀疑他,这不奇怪,然而那个一向浪荡的敬王,竟也如此敏锐,真是不得不防。
殿中众臣并未察觉三人之间的暗涌,他们只顾着集中火力对付梁使。梁使气得七窍生烟,眼看就要发作——
“好了。”殿中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奇异地盖过了殿中众臣的喧嚣之声。
众朝臣纷纷住口,望向排在首位的丞相裴叙。
“贵使口没遮拦,语出不逊……”
——是你们先招惹我们的!
“我皇宽宏大量,且表露出对大梁国君之仰慕之情……”
——我家皇帝不计较就已经给你们面子了!
“如此礼数已尽。贵使何不步入正题?”
——唧唧歪歪的是想要拖到天黑留下来吃宵夜吗?快说正事!
梁使眼看无法从口舌上讨得了好,心下愤愤不己:这些南人果然狡猾,只会逞口舌之能,算什么英雄?有本事拳脚上见真章!
然而想到自己还有正事,只好压抑着怒火,说明了来意。
梁国此次派了高僧随使节团前来,欲与大齐虚云法师一起辩经。若虚云法师胜,则大梁免除大齐三年的岁币;反之则需将《大楼炭经》拱手赠予大梁,而且,白马寺、清凉寺、栖霞寺这三间寺庙及其高僧都要悉数迁往大梁。
萧迁的第一反应是——这买卖做得过啊,赢了不用付岁币,输了也就只是给一部经文和迁三间寺庙嘛。
但朝臣们似乎并不这么想,一听梁使的这个提议,人人都脸色凝重,嗡嗡地小声议论起来。
裴叙使了一个眼色,赞者便请梁使往偏殿歇息片刻。
梁使心知大齐众臣这是要开内部会议了,便鼻孔朝天,摆了个睥睨的姿态,而后施施然退了出去。
殿内重新热闹起来。众臣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分析辩经之事。
萧迁这才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虚云大师是白马寺的住持,已有八十高龄,精神不佳,近年来更是患了耳疾,听音都不清楚,如何还能辩经?这是其一。
其二,《大楼炭经》乃前朝大法师法立所译,仅有一册留传于世,乃白马寺镇寺之宝。若有人想要夺了去,白马寺众僧非与他拼命不可。
其三,白马寺、清凉寺、栖霞寺是大齐境内的三大名寺,香火鼎盛,信众良多,其中不乏富豪之家。若这三大名寺及其高僧迁往梁国,说不定会有相当一部分信众决意跟随他们,一道迁往大梁,毕竟大梁同为汉人当政,且国君英明宽仁。
大齐国土面积不算大,只占中原的一小部分,旁边还有燕、楚等国。对比起来,位于北方的梁国面积几乎是大齐的两倍,是名副其实的大国。然而齐民的数量几乎与梁民等同,梁国有此提议,其目的就是为了挖人。
萧迁立刻感受到了危机。宗教信仰的力量是不容低估的,若大齐输了辩经,万一有几个大富豪决意跟随三大寺一道迁往梁国,势必会引起大齐在经济上、民心上的动荡,甚至大伤齐之元气。
但若颁布法令强力禁止民众这样做,却又容易激起逆反之心,并且授大梁以话柄。
然而免除三年的岁币对于大齐来说是一个非常大的诱惑。自八年前战败以来,大齐每年都要向梁国交纳十万两银、十万匹绢,今年天灾频频,朝廷已降旨减税,税赋会少相当一部分,财政上颇为吃紧,若能免三年的岁币,那是再好不过……
十万两银!十万匹绢!
萧迁在现实世界里面曾看过一些杂书,知道按米价衡量的话,唐朝时的一两银折合软妹币是两千块左右。
就算这个架空的书中世界的生产力没有那么高,打个五折算一千块好了。那么十万两银子就是现实世界里的一亿软妹币!另外还有十万匹绢……
萧迁想到自己每餐吃饭时那摆满了整张桌的丰富菜式,顿时感到心虚。以后还是勤俭些为好。
……不知道御花园的鲜花拿出宫外能不能卖几个钱?
宣政殿内,众朝臣说来说去,口水都快说干了。
既担心输了辩经的后果,又舍不得免除岁币的好处,一时很难下决定。
最后拍板的人是裴叙:“梁国既有此提议,我们岂能畏惧?答应他们便是。只是比试的具体方式却要再行商榷。”
众臣都松了一口气:有大哥你这句话就行了,要是输了也是你负责……
没有人问萧迁的意见。众朝臣都把自家皇帝当成是一个摆在御座上的吉祥物。
萧迁对此感到既庆幸,又心酸。
接下来就是谈判时间。裴叙选了几名思维敏捷、口齿伶俐的朝臣,围绕“何时、何地、何人、何种方式”这四个问题,与梁使展开激烈交锋。
日光从金黄变成桔红,然后变得灰黯。宣政殿内掌起了明亮的灯火,两国朝臣仍在口沫横飞地交涉。
萧迁已退到一侧的小偏殿内,坐着假寐,等最终的结果出来。
身边内侍去了又来,小心翼翼地劝他回长庆殿歇息,他只是不理。
不知过了多久,萧迁渐觉眼涩头重,周边的声音也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有什么轻柔地拂过了他的脸颊,鼻间飘过一阵好闻的味道,不是浓稠的熏香,而是一种清淡的气息。
鬼使神差地,闭着眼睛的萧迁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袖,低声道:“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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