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黄昏的歌吟》。
节奏缓慢的音乐在屋子里流荡，也从打开的房门飘到院子里去。从她的房门望出去，门口的杨树已经有了枝头大小的新叶，春天又一次进入到村子里。她的父母在院子里盘算着要下的棉籽，要买什么样的谷种。周玉就喜欢听他们说这些事情，她的希望就是依靠他们撑起来的。但是到了农忙的时候，她就焦虑不安，她对自己不能帮他们干农活耿耿于怀。这么多年，她都是从这样的焦虑里过来的。
阿卡的声音在歌曲的间歇里传了出来。她几乎是贪婪地捕捉他声音里的每一个细节，想找出一丝丝战栗或者别的什么，她希望能够找到她带给阿卡的哪怕一丝一毫的影响。但是无论怎么努力，她都没有找出蛛丝马迹。周玉有隐隐的失望。她想通过电台短信平台给阿卡点一首歌。她把短信编好了，但是不敢发出去。
和阿卡见面回来，不过刚刚过了一个春节，但她却感觉像过了几个世纪。对阿卡的思念焚烧着她的心。她的烦躁和不安并没有随着阿卡的节目结束好一点。她关了收音机，黄昏增加了一层薄薄的蓝，她也被这样的蓝包裹在其中。她想：如果没有认识阿卡，如果没有对阿卡的希望和思念，这是多么美好的黄昏啊。
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被自己吐出的丝上上下下地缠在了中间。而其实没有任何人要她吐丝，没有任何人需要她自作多情，但是她犟不过自己的心。这样说，她还是觉得自欺欺人：她不过就是一个懦弱的女人，她不过就是被自己爱的幻影绑架了。是的，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幻影，她从来没有对它抱一丝希望，单就是毫无希望地爱着才让她抛开了其他，而心无旁骛。
晚饭的时候。她妈妈嘀咕了一句：“你怎么回事啊，过年的伙食这么好，你还长瘦了。”
晚上起风了，呜呜地从屋脊上刮过去，真有鬼哭狼嚎之声。那些树上刚刚长出来的芽苞不知道能不能经受得了这一场倒春寒呢？周玉好像听见了枝条碰撞枝条的声音，几片长得不结实的新叶无声无息地掉到了地上。
周玉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把电灯拉燃，找了本书，看不下去。她拿出一个日记本，上面写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有时候一张纸上一个段落也没有，有时候是一句一句分行的文字。周玉没有事情的时候就这样涂涂画画，以此消磨大片时光。她写下一个字，涂了，再写，又涂了；阿卡的声音和身影在她的脑海里晃来晃去，她写：阿卡，阿卡，阿卡……她把这两个字写满了一页纸。写完了，胸口的气仿佛顺了一些，但是心头依旧有如铁锥一样锥着她。
她又写下了两个字：活着。
这两个字看起来很好看，有一点活色生香的味道。她觉得这两个字真是美好呢：这两个字是把一个人放在人世里，证明一个人还被人间疼爱着，证明人间没有抛弃这个人。但是没有抛弃却不一定受到欢迎，周玉觉得她从来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她不知道怎样讨好一下这个高傲的人间，虽然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讨好它的心了。
周玉长长地叹息，听见更大的风声从屋脊上划过，听见一些细枝被折断的声音。
周玉断断续续在《活着》下面写出了一些字：
不堪。累赘。孤独。绝望……我再无法有个清白的人生啦
哦，背叛，背叛。从开始到现在
没有人说：因为我，你要好好的
贞洁是多么可笑，多么讽刺，却还是让我一次次哭
但是一定有一根稻草一次次打捞起我
一次次从我身体里掏出光亮，放在我眼前
让我安静的时候写诗
穷苦的时候流浪
让我对路过的人和灯持永恒之爱
让我总是在该掏出匕首的时候掏出花朵
让我在能够申辩的时候保持沉默
即便如此，这世界还是没有给我一个春天
即便如此，我今天还在，打算喝一点酒后
去风里转转
写出来这些以后，周玉觉得心里亮堂了一些，但是这亮堂转瞬即逝，更深的黑暗涌了进来。周玉陷进了自怨自艾里。她一直在自怨自艾，吴东兴在家的时候，她的自怨自艾是一种恐惧，是一种对身份模糊的折磨，是一种对两个陌生人建立起来的关系的困惑。吴东兴走了。虽然这样的困惑还在，但是困惑成了困惑本身，它不会跳出来对她构成伤害。
活着，活着？人为什么活着呢？她的妈妈给她找了一个直观的理由：为了孩子而活着，为了孩子而迁就一切！周玉觉得这样的牺牲违背了生命的意义。如果说生命的意义仅仅在于传宗接代，那么这一代代没有理想的人存在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又是什么？她妈说，儿子将来有出息就是她生命的整个意义，但是她觉得这样不能够构成生命本来的意义。她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是有意义的，每一个生命都不应该被浪费，特别是被一桩该死的婚姻浪费。
这样的想法如灯柱一样照着她的心房，几乎是拉着日子往前走的一条绳索。我一定要让我的生命具有意义，我儿子会在我生命的意义上获得更大的意义。周玉对这样的想法坚定不移。周围的一代代人就活在她妈妈对这样的意义注解里，他们从来没有完成对自己的生命意义的构建。周玉觉得很悲凉。但是他们根深蒂固的想法也支撑了他们在这个大地上活下去的勇气。
但是周玉却没有办法找到让自己的生命意义得到印证的一条途径。她如一只困兽，在空无一人的狂野里嘶吼，呐喊，结果却在泥沼里越陷越深。周玉的自我觉醒和她本身的处境让她陷进了比原来更大的绝望。一个时代的觉醒远远没有一个生命的觉醒残忍与可怕，在周玉这里，还有可悲。
周玉被这些想法纠缠得无法入睡。而且这些想法很自然地就被加到了阿卡的身上加以分析。周玉真是一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她也被自己的这种古怪烦恼：她的感性会如潮水一样淹没她，也淹没其他人，但是很快，她的理性就站出来收拾残局。她有时候对自己的感性非常厌弃，厌弃了感性，反过来也厌弃理性。如果她只具备一种——或者感性，或者理性，她一定会快乐许多。但是不幸得很，她的感性和理性一样强烈地存在于她身上。
她爱阿卡，她第一次在心里想自己爱这个男人的时候就怀疑自己：见过一面的男人该怎么去爱呢？但是她又如此强烈地思念着他，这思念弄得她寝食难安。她多么希望看看他啊，就看看他，她不求别的，就想看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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