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三年前的秋天。
二十八岁的她突然被好运敲开了房门，她兴冲冲地跑回家，对她的爸妈喊：“我升职了，我是副总经理啦！”艾嘉和陈雨相互看了一眼，眼睛里的光把对方的皱纹都舔平了。艾蓝所在的公司属于世界五百强，她虽然在一个分公司里，但是薪水很高，公司里的人才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艾蓝大学毕业后就进了这家公司，一直和自己狠着劲干。陈雨摸了一下她小小的脸庞，虽然她兴高采烈地宣布着好消息，但是她的脸是煞白的，她的脸一直煞白着，怎么都养不出血色。她妈对她说：“咱好好生活就行，咱不要那多钱！”她一边追着妈妈去厨房一边说：“我知道你怕我嫁不出去，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有男朋友了，你怎么想？”
“反正不会欣喜若狂！”这个刚刚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说，但是她的双眉都往上扬了，把射进客厅里的阳光挑了几缕在眉尖上。陈雨把她拉到厨房，更多的是像打听一个人的八卦一样了解艾蓝口里的男朋友，而不是像关心女儿一样关心她的终身大事。艾蓝帮妈妈择菜，也像游戏一样，因为她妈妈也从来不在乎她会不会做家务。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不会做家务饿死的。
“我知道，你不会在乎我有没有男朋友，哎，像你这样的妈妈也是世间少有啊！”艾蓝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果然她妈说：“我急得了吗？……”两个女人都不说话了，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飘在半空里的灰尘。艾蓝咳嗽了几声，喉咙里的痒咳出来，轻轻地敲碎了空气里的冷。陈雨说：“你也咳嗽好多天了，明天去检查一下。”艾蓝说：“我每年换季的时候不都这样，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妈说：“反正你明天休息，检查一下有什么关系，咱艾蓝好几年没吃药了，都快忘记药是什么味道了。”“好，我明天就去，让你看看我的身体有多了不起，百毒不侵啊！”陈雨说：“这样最好了，咱先把身体搞好，有一个好身体也是能羡慕死人的呢！”艾蓝又咳嗽了几声，低低地咳嗽，仿佛又怕把什么打碎了。
陈雨回头看了一眼艾蓝：她的头发长长了，发梢处的一截微微地卷着，她的头发细而软，染了一层薄薄的棕色。这是去年过年的时候，艾蓝从理发店回来陈雨看到的样子。艾蓝当时看到她眼里的诧异，白了她一眼：“这就把你吓坏了？”倒不是把她妈妈吓坏了，这个女人总是从艾蓝的举止里揣摩着女儿的心思和心情。养一个女儿太难了，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也没有这么费劲地去猜一个人。她在艾蓝心情好又和她亲密的时候把感受对艾蓝说了。艾蓝深深地盯着她看了一会，目光里异光闪动了一下，但是旋即又笑了起来：“妈呀，你自己把自己搞得那么累，你女儿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你就老记得那点事，谁不会在青春的时候混蛋一下呢？妈，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做过什么后悔的，或者难以启齿的事情啊？”艾蓝总是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半年过去，她的头发长长了一截，但是卷的弯儿还在，看起来更柔和了。艾蓝的眉毛文过。她的眉毛稀稀拉拉没个形状，又不愿意画，陈雨就不停地唠叨，说一个快三十岁的女人都不懂得收拾自己简直是在犯罪。艾蓝很不以为然：“犯罪咋了？两条眉毛而已，连杀人放火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情啊！”所以有一天艾蓝就跑去把眉毛文了。陈雨看着艾蓝身上一点一滴的变化，心里的一枝枯柳条仿佛伸了半截到春天的雨水里。她还不敢整个地伸进去，如果孩子曾经生过一场病，就算这个病已经被根治了，她还是担心它会复发。
艾蓝的双眼皮随她爸爸。陈雨是单眼皮，当时艾嘉第一眼看见襁褓中的艾蓝就笑了起来：“我女儿，随我！”但是艾蓝有一双忧郁的眼睛，这个谁都不随了。艾嘉当初说：“这孩子，注定命运多舛。”所以更加疼爱她，生生是衔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陈雨从侧面看着艾蓝，看到她悄悄浮现的酒窝，却没有看见她眼角的笑意，好像她只是把嘴角拉开了，故意把酒窝现出来给她看，就是说艾蓝用了半张脸在笑，从鼻子往下的半张脸。陈雨说：“你放心，你交什么样的男朋友我都不管，不过你不能把自己搞丢了！”“我更放心，就是我把自己搞丢了，你也会把我捡回来！”“那你不能把自己丢得我捡不回来了！”艾蓝笑了起来，笑出了声音。笑出了声音就表示她一定在笑。艾蓝说：“我不会再丢了，我还要给你养老呢！”
两个人就又不说什么了，她要的可不是艾蓝给她养老，艾蓝也知道她要的不是她给她养老。艾蓝说：“妈，咱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你陪我去！”她妈妈说：“反正我也是个闲人！”
晚饭后，艾蓝回了自己的房间。浩森给她发微信说一起去吃个夜宵看个电影庆祝一下，艾蓝说不出去了，这么晚了。浩森说他有车啊，多晚都可以送她回来，而且明天休息呢也不用上班。艾蓝说明天去医院，浩森的语气就急了：“去医院？你怎么了？还是你家的谁怎么了？明天我陪你去啊！”浩森发的是语音，艾蓝慢吞吞地打字给他：“没有谁生病啊，这不是明天有空吗，我这咳嗽了一些日子了，就去医院检查一下！”浩森说：“这就好，我就说让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你老说没什么问题，真应该去检查一下了！我陪你去啊！”艾蓝说：“这次你别跟去了，我妈跟我去，你还没见过她。而且……我还没有跟他们说起过你。”
浩森比她小三岁，但是思想、行为都很成熟，超过了他这个年纪的很多男人。艾蓝觉得认识浩森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浩森想了一下，说：“这就怪你了，我们交往多长时间了，你还一直不说。好吧，我明天不去了，检查结果一出来你就告诉我啊！”
浩森是另一家公司的副经理，是他们董事长着力培养的人，大学毕业就进了这家公司，做事情兢兢业业，为人诚恳善良，眉毛又粗又直，蜡笔小新一样。浩森永远穿着黑色的衣服，挺拔的身材，在人群里很能够凸显出来的那种。两个在一栋大楼里办公的公司避免不了有些交际，艾蓝就在这些交际里的某一次认识了浩森。两个互相吸引的人早晚是要走到一起的。浩森不知道自己正一点点把一个陷在泥坑里的女人拖出来，艾蓝觉得不妨再展开一段旅程，哪怕试试看。认识半年了，浩森越来越多地从艾蓝的眼睛里看到了笑意，有时候是一闪而过，但是他知道那也是为他一闪而过的。有几次夜宵后，浩森想带艾蓝回家，最近一次，艾蓝犹豫的时间最长，但她还是说：“你再等等我吧！”浩森就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送她回家，想着他们还有很长的日子呢。
艾蓝想着再过一段时间就给浩森一个交代吧。毕竟都是成年人了。一辈子在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身边未尝不是一件过得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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