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艾嘉回到家，在卧室里找到陈雨，她正坐在床上发呆。房间里的光线明亮，阳台上花枝弄影，一些花儿在这样的深秋里还在耐心地开着，人间美好的部分都落到了这些植物上呢。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他们三个人的照片：那是艾蓝十八岁的生日，他们一起去照的。艾蓝都快二十八岁了，时间过得真快。他们俩还说过几天等艾蓝二十八岁的生日再去照一张呢。陈雨就盯着这张照片看，看得出了神，就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艾嘉走到她面前把她的视线挡住了，她也没有一点反应。“你怎么了？”艾嘉问。
陈雨没有吭声，眼睛瞪得圆，目光被艾嘉活生生地切断了。半天没有见到，艾嘉觉得陈雨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骨肉，小了一圈。头发软塌塌地贴在头皮上，被汗水打湿过的样子。灰土土的脸色，平常的温润找不到一点影子了。艾嘉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不详的预感让他的心也提了起来，他强打精神问：“怎么了？”他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颤抖着。
陈雨的目光动了一下，从空洞处收了回来，放到了艾嘉的脸上。那是一对惊吓过后的目光，被沉重的恐惧打扰过，从飞机上摔下来发现自己却没有死就是这个样子。艾嘉把她的手捏紧了一下，叫她自己确认她还活着呢。她终于确认自己还活着，她眨了一下眼睛，但是眼睛仿佛被什么撑着，合不拢的样子。“怎么了？你说啊！”艾嘉几乎猜测到带给陈雨的恐惧是什么，他同样没有办法逃出它的笼罩。
陈雨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受她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她的眼睛又眨了一下，这次眨动比上一次容易一点了。她想说话，想让声音从喉管里出来，她努力了几次也没有成功。她恶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隐隐的血迹，好不容易让声音从喉咙里带出了几个字：“艾蓝，她，完了！”她的胸陡然剧烈地起伏，巨大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冲了出来，一头狮子从山巅上猛扑而下，恨不能把所见的撕个粉碎！她突然号啕大哭，把艾嘉的五脏六腑都震动了。她哭得捂住了胸，弯下了腰，身体滑到地板上了。艾嘉无法把她拉起来，他自己也被剧烈的疼痛撞击着，五脏六腑都绞到了一起。植物清脆的香味影影绰绰地溢了进来，附着在这结结实实的悲伤上。
等陈雨哭完了所有的力气，等她把一部分骨血也化成眼泪哭了出来，她就轻多了，艾嘉把她从地上拖了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就像软体动物一样缩成了一团，这个温婉而知性的女人第一次被这样打得没有一点还手的力气。艾嘉定了定神，把眼睛里错位的东西还原，当然是最大限度地还原，艾嘉还是看见了还原以后它们周身留下的阴影。比如他们三个人的那张照片，那个镜框周边就留下了模糊的阴影。他从桌子上拿起了医院的诊断书，想看看怎么回事。陈雨叫了起来：“肺癌，肺癌，中晚期！艾蓝啊，我可怜的孩子……”艾嘉还是把诊断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医生的诊断书写得明明白白，这些医生也不含糊了，仿佛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得意，艾嘉骂了一句：“他妈的！”眼睛就红了。
艾蓝回家的时候，诊断书就放在饭桌上。艾嘉和陈雨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把结果告诉艾蓝，生活不是电视剧，隐瞒着还是会被发现的，而且一进医院就什么也瞒不住了。艾蓝那么敏感，她拿着诊断书看了，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晚饭端上桌子的时候，她出来了：“这个玩笑有点过分啊，呵呵，你们也够残忍的哈，直截了当就告诉我了，完全不顾及一个病人的心理感受嘛！”陈雨听着眼眶就红了，挪到厨房去端菜。艾嘉故意不以为然地说：“反正我不以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治这个病也不难啊！”
但是艾蓝不同意去医院接受治疗，她说：“你们没看见许多得这个病的人都是被治死的吗？一进医院，想的都是生啊死啊的问题，本来死不了的也被吓死了。如果不去检查，我也不知道自己得了这个病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嘛，所以呢，我们还是像原来一样就很好啊。看看我现在多风光啊！”艾嘉想到过艾蓝会拒绝接受治疗，他不动声色地说：“你们公司知道了你这么个情况，会怎么样？”
艾蓝叫了起来：“爸，你怎么能这么干？你得尊重我的决定！”艾嘉说：“你一直肆意妄为，我从来没有管过你，但是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不想你死，我不想老无所依！如果你决定不治，也行，我明天去给你买个骨灰盒，再给我自己买一个！”艾蓝愣住了，而艾嘉还是不动声色地在吃饭，表情都没有变一下，把饭吃得喷喷香，好像真的没有把这个事当事一样。
艾蓝辞了职，住进了医院。艾嘉几乎面无表情地告诉她：“既然决定来治疗了，就给我好好配合，如果你想死，就立刻出院，把治病的钱留下来给我和你妈养老！”艾蓝白了他一眼：“我没有见过这么赤裸裸的父亲，没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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