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艾蓝在窗户边站了好久，看着树上那个小小的鸟窝，它像个大一点的句号从半空落到了树枝上，而句号里的鸟儿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个晚上，她隐约听到树上有轻微的声音，她想象成鸟儿弹动翅膀的声音，树叶跟着抖动的声音，更小的声音是空气摩擦空气发出的声音，她听不见，但是能够想象，而且这声音一定存在想象里，那么真切地存在着，只是她和它隔着窗户到鸟窝的距离，隔着束缚到自由的距离，或者还隔着永恒到灭亡的距离。这次入院看到的水杉树叶子的颜色和上次见到的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像是更深了一点，有一点摇摇欲坠的恍惚。艾蓝觉得视线没有以前好了，也许是以前从来不会企图把事物看得特别清楚，而在这医院里，在这与日常生活隔绝的地方，她才有机会想把事物看得清楚一点，但是想看的时候，却还是看不清，树上的鸟儿还没有飞回来。
旁边床上的小男孩在玩手机游戏，时而紧张，眉头紧锁，时而大叫一声“耶！”，那肯定是一个敌人被他干掉了，有时候也叹息一声“唉！”，那就是他自己被干掉了。不过干掉了还可以复活，复活的次数用完了，再重新开始。游戏不停地重新开始，就是说总有一个机会，或者说总能等到一个侥幸，自己活到最后，把所有的敌人都干掉。小男孩玩着玩着，睡着了，手机滑到床上。他胖胖的脸嘟着，小眉头还是皱着，像是对什么东西不满意。
艾蓝也躺到了床上，病房里的三个人都躺着，家属们退到房外去了，门被艾嘉走出去的时候随手关上了。嗡嗡的人声小了一半，寂静小小地升了一个刻度，如同医生在针筒里悄悄增加的一个刻度的药水。但是这一刻度的药水的浓度和药性都是最大的。挂在走廊上的呼叫器不停地传来呼唤，几床几床呼叫，几床几床呼叫。艾蓝刚进来的时候，老是把它听成：几号几号叫床，心里暗笑。安静在这个房间里升了一个刻度，但是依旧被喧嚣浸染着，如同疾病潜伏在身体里一样，你偶尔感觉不到疼的时候，它还是结结实实地呆在你的身体里。
张老师从晚上到现在保持着一个姿势，他连翻身都有些吃力了。他的肺已经如同一个蜂窝煤挂在他的身体里，他的爱人把CT片给艾嘉看的时候，就说：“看来要准备后事了！”艾嘉愣了一下，这病入膏肓的状态实在让他无力找到安慰的词语传达给这个女人。张老师的气息还很平，有的人上气不接下气，他和别人有一点不一样，但是他的气息微弱，游丝一样在嘴里进出，好像有人正不动声色地把他身体里的气一缕一缕地抽走。艾蓝有时候感觉到身体内部还是温润的，这样的时候她也会生出侥幸心理。但是这样的侥幸心理并没有带给她快乐，而是一种隐约的羞愧和不安。尽管如此，她觉得侥幸未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艾蓝模模糊糊就合上了眼睛，她第二个疗程从进医院的时候就变了，至少没有以前的焦虑，艾嘉给她买什么她就吃什么，医生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一点抵抗和怀疑。开始的时候，艾蓝还说一说自己的感觉和想法，现在她的回答都是：“我感觉挺好的呀！”艾嘉回家和陈雨说了，陈雨说：“这不挺好嘛，她现在配合治疗啊！”艾嘉对着窗外发呆，想对陈雨说什么，但是没有张口。艾嘉来到艾蓝的房间，她的衣服、书籍都乱糟糟的，床上有衣服，也有书籍，书桌上有衣服，也有书籍，艾嘉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的女儿从来没有这样邋遢过，没有生病的时候，她的房间里永远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还说她有洁癖呢。而现在，这乱糟糟的房间让他一下子透不过气。他把她床上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叠好，放到衣柜里；把书一本本放到书柜里，在这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有一个黑色皮壳的日记本。
“姐姐，姐姐！”小男孩在叫她，艾蓝很不愿意地动了一下，刚刚的一个好梦眼看就要破碎了，艾蓝有些气恼。“姐姐，你男朋友来了，浩森哥哥来了！”小男孩把脚伸过来摇她的床。“什么男朋友啊？”艾蓝翻过了身体，对着小男孩，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笑眯眯地看着她，好像自己捡了一个好东西要交给她一样。艾蓝没有看到站在窗边的浩森，也笑嘻嘻地对小男孩说：“你想做姐姐的男朋友啊？我等你长大！”小男孩的脸红了，他的嘴挑了一下：“浩森哥哥来了！”
艾蓝翻过身，看到了站在窗边的浩森，这是他第三次到医院来看她。刚到医院的时候，她是想要他来医院陪她的，他第一次来看她的时候，她也是在进行辅助治疗，他进门的时候，她的眼睛闪动了，笑意从眼眶里漫了出来，更多的笑意从她的眼眶里漫了出来。浩森把水果啊，还有别的一些东西放下，拉起她的手，说：“不怕，我在呢！”艾蓝笑着说：“嗯，有你！”然后他就轻言细语地给她讲他公司的一些趣事，他生活里的一些趣事。他说：“命运安排了这一切，我们相信，它就是好的！”走的时候，他摸了摸她的脸，亲了下她的额头。那时候小男孩和她也是在同一个病房里，不过隔着一张床，他咯咯地笑了起来，故意捂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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