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第二个化疗。艾蓝在家里磨磨蹭蹭，很不愿意去医院，实在是难受啊。同一个病房的人，同一样病症的人，就她反应最大。药水滴进去，她吃什么就吐什么，喝水都吐，医生安慰她说反应越大效果就会越好，艾蓝觉得除了这样安慰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住病房完全看运气，运气好的话，会住进只有两张床的房间，运气不好呢，一个病房里有四张床，拥挤得很，艾蓝这一次运气不好不坏，住进了三张床的病房。
她的床靠窗，这让她舒服了一点，从床到窗户的位置大一点，让她爸妈活动的地方也大一点。她在化疗前几天的辅助治疗阶段都让父母晚上回去了，因为就打打针和吃药，把身体的一些指标调到符合化疗的标准。前期的预备相对轻松，而且艾嘉好像也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轻松，他总是笑着进病房又笑着回家，给人的感觉就是：我女儿这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就好了，就回家了。
艾蓝磨蹭归磨蹭，她还是跟着艾嘉回医院进行第二个阶段的治疗。艾嘉对她说：“要不，咱把第二个化疗的时间往后推一推，反正也不急于这十天半月的！”他也是看着艾蓝真难受啊，艾嘉在艾蓝确诊这个病以后，在网上查了不少资料，有时候半夜睡不着就起来看电脑，看书，他真的希望在艾蓝身上出现一个奇迹。而且他也真的相信这个病还是有治愈的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也相信艾蓝。陈雨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艾嘉半夜去书房看书看电脑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床上睁着眼睛。她知道艾蓝是艾嘉的心头肉，他爱她爱到能替她去死。尽管他在她们面前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但是他的焦虑一点也不比她们少，甚至超过了她们，他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发根也白了一些。艾蓝也看到了，那天她呆呆地望着他——这个最爱他的男人，生出无限愧疚，她二十多年的任意妄为不知道让他在暗地里操了多少心，但他总是笑呵呵的，说：“怕什么，我女儿不是好好的吗？”而现在，他的女儿再也不是好好的了。
艾蓝对艾嘉提的推迟第二期的化疗不以为然，她说：“推迟了还不是这样啊？”艾嘉说：“你这个病又不用急，重在养！”艾嘉劝艾蓝，真的可以推迟几天再去，但是艾蓝不同意，她说要严格执行医嘱。艾嘉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他对艾蓝这么急切地去医院很不理解。刚才还磨磨蹭蹭地，怎么一下子就变了呢？艾嘉疑虑重重地把艾蓝送到了医院，主治医生看了看他，说：“家里有一个病人，一家人都在受难啊！”又看了看艾蓝，说：“不错，气色还可以！”艾蓝微微一笑，眼睛里短短的光刚要飞出来就消失了。
而且艾蓝对这次能住靠窗的床很满意，她躺在床上就能看到窗外几棵高大的水杉树，上百年的水杉树了，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鸟窝，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到它的。但是艾蓝没有看到什么鸟住在里面，曾经有一个下午她都盯着那个鸟窝，还是没有看到有鸟儿落进窝里。深秋的水杉也是绿的，颜色一点不减，而是加深了。一棵树如果不是人把它砍倒，它会死吗？它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死去呢？一棵树也会生病吗？它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生病呢？但是她很少看到死去的树，当然那些死了的树都被拔走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它们的影子了，如同一个人死去就被烧成一把灰一样，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她的影子了。
中间的一张床是个十三岁的男孩子，上初中一年级。这胖乎乎的孩子看到艾蓝进了病房，开心地笑了起来：“姐姐你来了呀，我们又见面了！”艾蓝想这孩子还不知道这个病的严重性呢，他好像把它当成一个铃铛系在脚边上，高兴的时候还拨弄它几下呢。小男孩来自一个偏远的小镇，父母是做小买卖的人，家里为了他治病已经花光了积蓄，还借了不少钱。医生说小孩子抵抗力强，而且没有心理负担，治起来容易一些。最外面的是一个中学老师，五十多岁，已经化疗了七个疗程，只剩皮包骨了。艾蓝原先以为化疗四个疗程就算治疗结束了——不管能不能好，但是来医院以后，才知道有些人已经化疗了许多疗程了，只要他们的身体承受得起。有一个中年男人就依靠化疗活了好多年了，每年都化疗，这也和他的体质有关。但是这个姓张的中学老师就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张老师在艾蓝第一次化疗的时候住在隔壁的房间，肺癌化疗科的病人都在这一层楼，不在一个房间，见面次数多了，也就都认识了。张老师提前来医院进行第八个化疗。
艾嘉说：“您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呢？上次化疗后都没有修复呢。看您这走路都吃力！”张老师说：“我在家里也不行啊，呼吸都困难了，在医院还能吸氧啊！我看，反正是不行了，在医院多多少少还能得到一点安慰！”艾嘉就不说什么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能做到这样了。他们说是不行了，但是心里始终抱着希望或者说是侥幸，总希望死神一个疏忽就放过了他们呢。张老师的爱人也是五十多岁，和他同龄，但是看起来比他年轻多了，她在张老师上卫生间的时候对艾嘉说：“这次肯定是不行了，尽人事吧。”艾嘉说：“别慌，没到那一步呢，这世界奇特得很。”女人苦笑了一下，把衣服、用品都装到柜子里。
艾蓝和小男孩叽叽喳喳地谈论热播的一个电视剧，好像没有听到艾嘉他们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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