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四天的辅助治疗后，艾蓝开始进行化疗，头天晚上她就没吃，艾嘉说：“你怕什么，不过是吐嘛，吐了咱再吃！”艾蓝说：“算了吧，这两天不吃也不会饿死，而且在医院，想饿死还死不了！”艾嘉就依着她了：“好吧，死不了！”小男孩说：“姐姐，我如果是你就好了，还可以减减肥，我啊，吃什么都能吃出唐僧肉的味道！”他们都笑了起来，张老师说：“还是小孩子好啊，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无忧无虑的，吃什么都像吃唐僧肉！”张老师长时间没说话了，他没有力气说话了，要不是这小孩子逗这一下，他也不会说话。
半夜。男孩子的父亲在病床那头的陪床上睡着了，他的鼾声如同呜咽一浪接一浪地在病房里起伏。男孩子的妈妈回家了，就剩他父亲在这里，这个小镇上的男人看起来也是个乐天派，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艾嘉和陈雨也回家了，明天早上过来。艾蓝睡不着，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小男孩轻轻地喊：“姐姐，你睡着了吗？”艾蓝说没呢！男孩问：“你害怕吗？”“害怕什么？害怕死啊！”艾蓝想了想说，“我前段时间挺害怕死的，现在不怕了！”男孩说：“可是我挺害怕的，我害怕的时候就像有虫子在我身体里咬，你看张老师，他肯定不行了！”原来男孩子什么都知道。男孩子说：“我家为我这个病把钱都花光了，我是我家唯一的孩子，我那天叫他们再生一个，他们就哭了起来。”艾蓝的鼻子一酸，这么多日子，她这一次是真正地伤心了：“小孩子，别瞎说，咱这个病又不是都治不了，张老师年纪大了，咱们年轻啊，抵抗力强啊，会好起来的！”男孩说：“嗯，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要说化疗痛苦呢，是因为它的药物本来就有毒性，对抗癌细胞是以毒攻毒，问题在于它以毒攻毒的时候连带地把好细胞也一起杀死了，所以人化疗以后就异常虚弱，而且还不能一次性把癌细胞都杀干净，无法斩草除根，所以就如同农村里的竹节草一样，你一次没有搞干净，哪怕留一点点在地里，它就又很快地长起来，癌细胞也是这样，更糟糕的是它还会在化疗的时候躲起来，然后进行转移。艾蓝的化疗是两天，有的人是三天或者四天，这是根据每个人的身体情况设定的。每一天从早上八点开始打针，一直打到晚上六点钟，十个小时的注射时间。
刚刚打上针，艾蓝的胃就抽搐了一下，艾嘉早把盆子放在床边了。有的人会以为这是心理作用，其实根本不是，因为它就是毒药，它的毒性随着药水一下子进入了人的身体，把人的皮肉和神经都刺激了起来。艾蓝趴在床边，身子薄薄的像叠在一起的床单，因为昨晚到今天都没有吃东西，所以她吐了几口后，再吐就是黄水了。陈雨心疼地说：“这就是再投生啊！再投生怕也没有这么受罪的。老天真是，给了人身，还这么来折腾人。”艾蓝的身体一缩一缩的，像一只掉在开水里的龙虾。恶心的感觉弄得她头晕目眩，因为没有吃东西，整个人都空得叫人生畏：它马上就要把人夺走了，像什么东西把人往一个无底洞里拉，同时又被什么东西卡在洞口，艾蓝大汗淋漓。
下午的时候，艾蓝身体的反应才好了一些，呕吐的感觉没有了，但是人还是空荡荡的，像飘在半空里的纸片。你想把这纸片撕碎吧，偏偏还够不着它。够不着就不够吧，艾蓝本来就心如死灰，不过是被这药物搞得像跳大神一样。她终于睡着了，把呼吸都藏起来似的睡着了。小男孩也睡着了，一个上午他都不安地看着艾蓝。
门口闪进来一个人，他是第一次来这个病房，张老师和他的爱人疑惑地看着他。男孩子和艾蓝都睡着了，男孩子的父亲坐在椅子上讲电话，他抬头对他笑了一下，继续低声地讲电话。艾嘉看见了他，说：“章老师，您来了，谢谢您！”陈雨疑惑地看着艾嘉，艾嘉把她拉出了房间。那个人拉了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就是浩森来的时候坐的那个位置。
四十岁的样子，笔挺的西服，暗红的领结，快一米八的个头。身材匀称，没有一点中年发福的迹象。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睡着的艾蓝，手伸到口袋摸了摸，想到在这里是不能吸烟的。他把两只手绞着放在腿根处，目光在病房里游了一圈，对张老师的爱人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又把目光收回到艾蓝的病床上，研究似的看着她：烫弯了的头发散在枕头上，稀疏了，应该是化疗的时候掉了许多。脸蛋小小的，一巴掌大都没有了。眉毛是文过的，痕迹明显地横在脸上，闭着眼睛，睫毛很长，仿佛留下了阴影。这是一张满是倦意、没有生气的脸。病床本来就很窄，而她如同一个孩子一样躺在一头，看上去比旁边床上的男孩子还要小，还要弱。她的手放在被子上，松弛地，如同放任所有的东西从手心里流走。男人上上下下又看了她一遍，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
艾蓝轻轻地动了一下头，但是并没有醒过来。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仿佛都在维护这得来不易的睡眠。男孩子的父亲电话讲完了，失神地看着他的儿子，又看艾蓝，最后看着这个初到病房的男人。他轻声地问：“您是他什么人啊？”章老师轻声地回答：“我是她朋友！”两个男人相视一笑，空气似乎就轻松了一些。男人也走出了病房。
艾蓝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珠梭动了两下，就一点点睁开了。她虚弱地不想动，这样安静地躺着仿佛是享受。“艾蓝，你醒了啊！”男人轻轻地问候她。艾蓝转过头就看见了床边的男人。他看见艾蓝睁开了眼睛，站了起来。“你——”艾蓝诧异得几乎晕了过去。男人轻轻地笑着：“对不起，才知道你病了，我来看看你！”
艾蓝的呼吸快了一些，她的脸红了，耳根也红了，眼圈也红了：“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来？”男人拉起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抚摸着：“我是偶然知道你病了，你病得这么重，怎么不告诉我呢？”艾蓝问：“我告诉你，有用吗？”男人愣了一下，继续摩挲着她的手：“我知道你怨我，恨我，对不起，艾蓝，给我一次机会吧，让我补偿你！”艾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都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补偿不补偿的呢？”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和身体都在不停地颤抖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把手抽出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了。男人伸手抚摸她的面颊：“你怎么这么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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