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盘根错节,擎起漫漫浓荫。
日光似线,穿枝走叶。天微雨,落红满地。
应曦嗅到湿沾泥土与草茎的漉漉芬芳。潮气自四面八方携裹来,捎着一缕寒梅冷香。
他仿佛被束缚在这具躯壳中,动弹不得,却能见其所见,感其所感。
自胸间源源不断的情绪,熨帖而宁静,涌过四肢百骸,暖意融融。像是窝在云端,温润得心口都泛了酸。
他能清晰看到树下卧有一人,以书掩面,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书上。身下躺椅轻摇,牵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细雨打在他衣袍,留下水渍点点。那人恍如未察,任凭冰凉雨水肆意。
应曦听见‘自己’开口,带着几分调侃意味:“又出来睡觉了?”
椅上那人嗓音低沉,透过书本,听来闷闷,却不掩潇洒:“老头子扰人清梦,我能怎么办。”
“跑归跑,为何来此处。”
“他这地段清净。”
“我看你是想蹭他的宝贝吧?”应曦听见‘自己’笑了几声,上前数步。
应曦预料到自己想见到的即将登场,心被一根线紧紧悬了起来。
不负所期,‘自己’抬起手,揭开了覆在那人脸上的书册。
以为拨云见月,这地方偏偏不让他如意。那人面容模糊一片,似是茶盏上方水雾蒸腾。
任凭他定睛,也只能看到蒙蒙一团,遮蔽了那人的脸,晦暗不明,诡异莫测。
他揉了揉眼睛,再一睁开。周围景色骤然扭曲变换起来,斑斓色彩混做浓艳几点,刺得眼睛生疼。
耳畔仍响着二人的交谈。
“嘘。那家伙聒噪死了,你小点声,咱俩一起去弄啊。”
“别拉我,我可不跟你同流合污。”
“嘁,没劲。你当真不去?真不去我去了。”
“你这回倒不怕挨揍了,他打起人不留情,你又不能还手。”
“那是我让着他。别磨蹭了,走走走,一起啊……”
声音逐渐随着画面歪曲不明,嘈杂,难以入耳。
应曦想起来了。
这棵巨树他见过的,在镜珩的酒馆。细细看来,那架躺椅也与植株灰尘包裹的破旧椅相差无几——只是这架崭新如初。
话虽如此,脚下所踩,远望飞檐楼阁,均非那日所睹。
这是哪啊?
应曦脑中弦绷得极紧,稍弹弄便叮叮作响。再睁眼,已回到满山红火中。
红花浓烈,一簇簇汇聚成海,花开叶落,叶落花开,永不相见。此刻花海无绿,满目浓胭。
眼前湿润的泥土已被挖开,小心堆在一旁,未压到茂盛绽放的花。洞中半露出红绸封口的酒坛。
应曦张了张嘴,意识到唯他一人见到了那副景象。满腔问句一股脑堵在喉咙里,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说什么呢?刚刚并非走神而是看了出戏?戏中两人鲜活得呼之欲出,好像真的发生过这么件事一样。
回来时,只留下一刹揪痛,像是被人攥住心口,狠狠拧了一下,半天缓不过气来。
为何唯他一人见了此景?
云卿轻盈跃入坑洞,俯身探入双手,全不在意泥土沾衣。他拨开覆盖在坛面的棕黑泥块,将它小心取出。
云卿还没回来,应曦已然被浓郁扑了鼻,带着股辛辣滋味,瞬间冲得他清明许多。
酒坛并不太大,规规矩矩的样子。红绸掩不住酒香馥郁,独特回甘。以应曦贫瘠的酒知识,没能闻出来是什么酒。
小壹乖乖守在边上,两手交握笼在袖中,放于身前。
“小壹姑娘不害怕吗?”
小壹闻言歪头看过来,眼睛清澈澄明,目光坦坦荡荡。
看得应曦无所适从。
梁岐不喜欢她。应曦一早就发现了。原因经不得细想。可小壹举手投足皆坦然,丝毫不畏畏缩缩。
任他琢磨都不像有异样的。
小壹看他在那儿发呆,甜笑着用手指梳了梳头发,亭亭玉立,让人见之生欢。
应曦忙辩解:“没什么没什么。”
他转身躲开这个小姑娘,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她脾气也太好了,一路上笑就没停下来过。
应曦回到云卿边上:“要回去了吗?”
“嗯。”云卿掌心散出星点光亮,漫过酒坛,只消刹那,便将这重物收入袖中。
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他使起法术来也是极为好看的。指尖翻飞,像是飘然舞动的蝶。
应曦不由得晃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扯了扯云卿的袖子,问:“这是什么酒?好香啊。”
云卿没有答,也没有拂开他,只不动声色。
“不知。”他说,“受故人嘱托罢了。”
应曦一听他主动提及,来了劲:“岚月?”
“嗯。”
应曦推敲他的语气,似乎不见当时在镜珩跟前的不安,便放心接着道:“是在妖界的友人吗?”
他瞥应曦一眼,步履不停,说:“算是。”
什么叫算是?
应曦悻悻地摸摸鼻子。
他又让云卿不着痕迹推开了,碰了一鼻子灰。以往的伶牙俐齿通通施展不开,再自诩机敏也只得转着眼珠受下来。
几人来时,是跃入了小小井洞中。此刻原地打转,应曦竟不知道如何才能回到梅谷。
风愈发盛了。
龙爪妖艳,于风中娇娆曼舞,鲜红的汁液几欲破瓣而出。
雪羽早已悄然融回刃中。
梁岐独自行着,随意折下一朵花,拈至鼻下嗅嗅,而后皱起眉头。
“可有发现出路?”云卿在后头冷不丁开口。
梁岐把玩着指尖红花,不善道:“你倒识得不少心思深重的大能。这结界可不是易造之物。”
不出意料,花确是龙爪外形,可气味并非植株所有。
再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终究是假物。
此地一草一木均讲究,独独失了植株该有的味道。就如同设下这方结界的人构思精巧,张开画卷欲大展身手,却途生变故,匆忙补尾,忽略了细枝末节。
云卿正要说什么,便听得应曦中气十足大喊起来:“云卿梁岐!出口开了!”
他回首望去。那孩子跪在泥地里,亮着眼对他们挥手,比捡到宝还兴奋,身后浮起一圈圆环,簌簌卷入散落的花瓣,又纷纷扬扬落在他头上。
像个小仙子。
结界似镜面脆弱,碎得轻而易举,一触即溃。四周逐步剥离下结晶粉末,阻断了视野。
“你当真一无所知。”云卿退后半步,避开梁岐审视的目光,悯然道,“而我也仅仅一知半解。”
“下凡既非你本愿,置身事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你不必猜了。”
他若无其事转身,向应曦的方位走去。步步坚定。花海消散,迤逦成线,金红光点明灭,恰似踩过星河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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