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城的夏,来势汹汹,暑气蒸腾,唯有傍晚吐露一缕凉意。
应曦十岁以前不知轻重,常甩了小厮溜到江岸泡脚搓沙子,习习江风吹得人都要被掀翻。
神仙就在那日踏着莹莹光圈自水上走来,身形缥缈似纱,风一吹,蜃影一般不真切。
应曦把手从沙子里拔出来,傻愣愣和人家来了个面对面。
“完了完了!娘亲说,神仙们都是金枝玉叶,见了会瞎眼的!”应曦‘唰’地扬起手臂,手掌心紧紧捂住双眼,生怕漏了一丝光亮。
那神仙看着眼前的男孩,低低笑起来:“倒是个乖巧的小家伙。”
“你娘亲有没有说过,不听神仙的话会发生更可怕的事?”
应曦慌张打开指缝,正对上这位神仙的笑面。
一头似火红发,灼灼耀耀。眼窝里嵌着双金红瞳仁。
应曦双手还举在半空忘了放下,看呆住了。
神仙果然非同一般,带着他利落飞上了树,找了根粗壮枝干坐着。
“你多大了?”
“七岁了。”应曦答得清脆骄傲,激动不已,眼神不断往脚底下拍岸浪花瞥。
“哦。”神仙随意道,“你为何叫我神仙?”
“坏人不长这样,也不会用法术。”
“你知道坏人长什么样?”
应曦摇头。
神仙说:“人怎会非黑即白,多的是恶贯满盈的好人,光明磊落的恶人。”
应曦懵懵懂懂不明白。好在那神仙并不打算硬灌给他听,只是闲着马马虎虎聊几句罢了。
神仙说完话,便望着江面发起呆来,不知在想些什么。
“您不开心吗?”应曦仰着头,问。
“好遗憾,不太开心。”神仙依旧笑得畅快。
应曦疑惑不解,干脆盯着他异于常人的眼睛看。红色的眼睛弯弯的,就像天上的月牙,月牙不甜,倒泛着苦味。
他想也没想,张口就说:“原来神仙也会这么活泼啊?”
神仙骤不及防被扣了帽子,问:“你是夸我活泼?”
“是呀。”应曦笑眯了眼睛,咧出一口缺了两颗的糯米白牙,“我家铺子里的伙计总夸我活泼。”
“哈哈哈。”神仙被逗乐了,爽朗笑起来,“我原先也不活泼的。有位两位友人倒是活泛,总闹得殿里鸡飞狗跳。”
应曦忍不住捂了嘴:“神仙真的住在宫殿!”
“宫殿算什么。若是知己在身,三两茅草堆叠足矣。”他抬手搓了搓应曦的发,“该走了。”
神仙抱着应曦,一跃下树,稳稳落地。
他拍去衣角灰尘,笑道:“我要走了,你要乖啊。”
“神仙大人要去哪里呀?”应曦仰着头,想把他的模样刻到心里去,回去冲那群不信神的家伙炫耀。
“寻一位故人。”
“神仙大人的友人也是神仙大人吗?”
“自然。”
“那,那我也能见见吗?”应曦兴冲冲凑上去。
神仙弹他一个脑瓜崩:“不能。”
“啊——”应曦捂着脑袋垂头丧气。
神仙笑容不减,略一思索,拈出一朵花给他,撂下一句:“送你个小玩意,不喜欢便扔了吧。”
他离开得潇洒,缩成一缕青烟,眨眼便没了影子。
——
云端幻化出一座宅邸,乃梁岐所造,众人落脚之地。
应曦在云卿接过信时,找了个理由溜出来,在门外台阶上坐下了。
方才珑夜的反应那么大,连带着他也回忆起好多以前想不起来的旧事。
应曦在去过蚀骨洞后,对朱琉是滋生了恨意来的。是他害得云卿在洞底苦苦煎熬,是他两面三刀背叛了敬仰他的人。
这个神仙太奇怪了。做出的事自相矛盾,时而冷硬如铁,时而温暖如阳。要说没有隐情,他都不信。
那样重要的龙爪花,朱琉随手赠予一个过路的孩子,是存了怎样的心思?想让里面存的记忆石沉大海,再无法被人见到?
应曦把脑袋埋进腿上。
他有些苦闷。
第二封信上写下的‘珩’字,想必就是镜珩了。
云卿若是看完了信,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一贯会藏,又不喜开口倾诉。
光是想想,应曦就感觉五脏六腑绞成了一团,担心得生疼。
门吱呀开了。
应曦抬头一看。云卿端正站在他旁边,面色不见有异,沉静地凝眸望着他。
应曦可不会傻到认为他没事。
他过去拉云卿袖子:“卿卿,你带我去屋顶坐会儿好不好?”
云卿向来是对他说不出不好二字的。
回过神来,他们已并肩倚在瓦上,夜色暗淡,游云绕指而过,掠过鼻尖便是一丝清寒。
应曦微微翘着嘴角,问:“卿卿可有什么想说的话?”
夜里风盛,云卿用发带挽起飞散的长发。指尖轻点,在应曦周身裹上一层避风咒。
他睫毛微颤,答:“并无。”
应曦问:“你害怕告诉我难过的东西吗?”
“不会的。”应曦接过自己的话,掰着指头跟他细数,“你看啊,我怕的东西多了去了。怕我阿姐揍我,怕我娘揍我。怕背不出文章挨先生骂。”
数着数着,他惊觉自个怕的可真不少,听起来一点都不可靠,忙辩解道:“其实也没那么多……”
应曦揪着头发自暴自弃叫起来:“总而言之,人人都有害怕的事物,妖怪神仙也不例外。”
“一点也不丢人的,要是难过便说出来,说出来能舒坦许多。”
等他说完,才发现云卿目光薄薄覆在他身上,眼角眉梢都染着笑。
他笑起来眼尾挑得更甚,瞳仁似春水千里,澄澈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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