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黄裙装的少年在前引路。
岚月打量了一下四周，晦暗洞窟，石柱接天连地，未清理干净的肉泥散落在边上。
走到一汪邪诡红池前，容西雁一抬下巴：“请。”
岚月看了一眼，目含不屑：“小子，他许你什么，替他做这种苦差事。”
容西雁绞着头发丝，傲睨自若：“神君不会是想挣扎吧？你决定替花神大人顶罪时，难道没有料到这结果？”
他甜笑：“我实在不喜欢有人把我和孟寻心混作一谈，您请吧。”
岚月打量他一番，哼笑一声，抬起脚，轻巧跃入池中。
蚀骨洞是这样的地方。
金红交错，底色为黑，是烧心的地段，血与伤的故土。
他鏖战至重伤，吮鲜血为养分，摘头颅欲下酒。
有人找上他。
伏在那儿的，是一只体型庞大的狼妖。尖锐趾爪磨损得厉害。雪白皮毛蒙灰，一绺绺打着结。脖颈处秃了一块，横着一道长疤。
它喉中挤出破碎的嗬嗬声，支起形销骨立的身体，往岚月的方向迈了一步。
岚月低着头，拧毛巾似的拧干吸饱了血的头发，向脑后一甩，才舍得瞥它一眼。他拖着断腿，目不斜视，径自绕过这只巨兽。
狼妖向右挪了几步，挡住去路。眼白充血，蛛网般扩散，棕色瞳孔如炬。爪子上燃起的紫黑幽火顺势蔓延到岚月脚下。
岚月停下来，冷冷盯着对方。
妖火缠上他的小腿，意外融入血脉，注入新鲜强大的力量。
有传音入脑。
想活？
一人一狼隔着飞灰对视片刻。岚月突然大笑起来，快步迎上。
除了老妖怪，还有兔妖，魔族。一行三人，入洞多年，寻觅离开之法。
他们需要新鲜的活物。
老妖怪伤了喉管，只得与人传音入密。
他说岚月需要堕妖，否则无法在失去仙力的情况下活在这里。
岚月毫无芥蒂，当即拊掌说好。
开天辟地万万年来，仙人逆天而行，堕妖成魔之事，闻所未闻。
又如何？
他绝不能死。
待到对妖气融会贯通，老妖怪已行将土木，日渐腐朽。
伸手。
一日，岚月听见狼妖的传音，不耐地递过去一只手。
老妖怪喘着粗气张开嘴，在他手心吐出一颗光洁如玉的圆球。
他一时顿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皱着眉毛扔回去，转身就走：“老东西，你我各取所需，共谋逃走，不必做这些乱七八糟的。”
狼妖跟在他身后足七日，执意留下这颗妖怪视为身家性命的妖丹。
推脱不能，扔下不忍。
还没等到答案，老妖怪就折在了洞里。
它死在尝试新法子的路上。他们几个从石头里发现了一种长毛的果子，竟有妙用，老妖怪将死之身，独自犯险。
岚月在恼人的火光中找到他的时候，身体已经被啃了个一干二净。他只从它们嘴里夺回来老妖怪的一截小指骨。
似乎险峻地段总有这么一座悬崖。孤僻伸出半截，教人走投无路。
岚月在这里辟了块地，挖了坑，埋了骨，下了咒。
那兔妖，魔族，先后舍身，倒于侍魂刀下。荒坟作了冢群，坟包下空空如也。
岚月在几座坟边另挖了一个坑，把妖丹放在当中，不曾停顿，在咒文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忽然想，朱琉从来都是个固执的家伙。
任人好说歹说也不会旷掉一次文遐星君的修习，情愿在他和镜珩去外头上天入地回来后表示遗憾。
饶是孟寻心也不会知道，岚月与朱琉曾捏了条红线，系于二人心上，即便分离，亦可通信。
那些年，他每每只送来四个字。
一切安好。
有一日却说：抽骨之法已寻到，不知是否用的上。
不知何时起，再没有朱琉音讯传来。岚月将断开的，拴在心口的红线绕上掌心伤疤，又贴近胸膛。
而后某日，他循着自己亲手雕刻，亲手赠予那人的坠子，找到了那个孩子。
岚月便懂了。
他侧躺在岩石上，看熔岩涌起的泡，鼓起，破灭，鼓起，再破灭。
魔族前不久在一些石块里找到了一种花。兔妖以身试险，尝过却飘飘然不愿放下。于是他们知晓，食花可抵万千愁苦。
岚月彼时嗤笑他们，虚情假意，梦幻泡影，有何值得流连忘返？
此刻他望向手边碎石中露出的蓝紫花朵，凝眸半晌，终于采下一朵，掸去浮灰，放进了嘴里。
酸涩下藏着浓郁的甜，传入脑海，迷惑每寸记忆。
虚无的甜，诱他堕入回甘泥沼，而他沉溺其中。
绿云下，岚月一手支颐，吹吹自己散下来几缕的头发，不甚在意：“那有什么用？一群不识好歹的家伙，你说了也没人会听。”
朱琉又给他添一碗酒，笑得灿烂：“先生听了该骂你冷漠无情了。”
岚月不置可否，耸耸肩，接过碗一饮而尽。感觉到后背被树枝戳了又戳，他不胜其烦，扭头大吼：“别戳了，烦不烦啊，蠢材。”
挂在树上的镜珩一脚踢在他肩头，笑骂：“叫谁蠢材呢！”
岚月拎起酒坛，反手扔过去：“谁搭话，就说谁。”
“多喝酒，少动手。”朱琉无奈摇摇头，把喝空的酒碗收好，轻车熟路站起来，往边上退了几步。
下一刻，光尘四起，二人交手几回合。朱琉就躲在边上，抱着酒碗看热闹。待到他们闹完，再上前施法修复劈成两半的桌子。
不知桑落宫的酒还余下几坛，可还足够痛饮三日？
酒酣耳热时再无法拥他入怀，借着酒劲偷吻他的面颊，看他因恼怒泛红的脸。再无法得他细心照料。
在朱琉唤他一聚，递来一卷《暗香》，与他商讨时，他早知结局如此。
当真来临那日仍叫人痛不欲生。
他对朱琉说了：担心什么？我在底下替你打点着，绝不先走一步。
后来他终于被围困致死。神魂俱灭，偏偏留下一具与堕鬼无二的躯体，淌着象征死物的碧色的血液，游走滚烫余烬间。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他遵守诺言，守着沸沸火海，闭上双眼，梦寐时分，得与故人重逢。
而那人永不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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