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看上去随时可能下雨，您还是先进屋吧。”玛利亚恭敬地侧身，“听其他宫人说，幸亏三女神保佑，您这里没怎么被叛军破坏。”
安娜点了点头，撩起丝绸门帘步入第一重门厅，习惯性地双臂张开。
玛利亚愣了一下。
安娜笑着摇头，自己将斗篷脱下。
玛利亚立刻从她手中接过挡风的衣物，姿态放得很低：“请您恕罪！我还不清楚您的习惯……请再给我一些时间。”
“没什么。”安娜环顾四周，一如往常，墙边站着一列侍女，其中大半是陌生面孔。她对原来服侍自己的宫人虽然没太大依恋，但联想到她们可能的命运，心情不由更为低落。
玛利亚端来滴了玫瑰水的铜盆供安娜洗手，同时询问：“您是否要用膳？”
安娜心不在焉：“随便……”
玛利亚拍了两下手，左手边的小门应声打开，宦官捧着盛放食物的银器鱼贯而入。不过片刻，挨墙放置的长桌上便摆满了各色佳肴。
食物的诱人香气钻入鼻端，安娜胃里一阵翻腾。
玛利亚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问：“您不满意？我这就让人重新去准备。”
“不用，菜没问题。”安娜踱到桌边在上首坐下，只取了一块面包，味同嚼蜡地咽下去。
缓缓地，她的视线从眼前的碗盘前挪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当季的水果和前一年腌渍的蜜饯，而后是炖菜和烤羊肉。肥美的肉块上溢出闪闪发亮的油花，红色的肉汁顺着切面缓缓淌下……
安娜猛地起身，捂着嘴冲进了内室。
“陛下？”
内室的窗户大敞，安娜扶着窗棂大口呼吸，半晌才转过身：“突然觉得有点恶心，没什么大碍。”
玛利亚欲言又止，前进一步。
安娜立刻全身紧绷。此刻，她不欢迎任何人接近。
肢体传递的信号比言语更有效，玛利亚无措地僵在原地。她椭圆形的脸拉得更长，嘴唇抿得很紧，眼睫不断眨动，嗓音有些沙哑：“那么……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安娜这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如此地害怕被抛弃、被逐出云宫。她能理解这种恐惧，不禁缓和口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只是……有点累了。能帮我准备被褥吗？”
玛利亚的双眼立刻亮起来：“是，请您稍等。”
没过多久，安娜就躺进了被低垂帘幕环绕的被褥中。枕头和床褥用的还是原来的熏香，她用脸颊磨蹭了两下枕套，感觉心绪稍稍平复。但毕竟还不到入眠的时候，安娜只是躺在那里，毫无睡意。
她翻了个身，透过帐子向外看。
玛利亚遵循随身女官的惯例，坐在床尾的矮凳上，手里穿针引线，不知在做什么活计。
安娜闭了闭眼，很突然地开口：“今天进城的时候，我看到了……”
玛利亚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没有顺着声音看过来。
“我看到了很多死人。”安娜再次翻身，面向床帐挑高的顶端，自言自语似地说，“里面有来捉拿过我的人。他的死相非常凄惨，看了一眼就忘不了。刚刚看到桌上的肉，我就又想起他和其他惨死的人来。”
玛利亚的声音里有货真价实的同情：“陛下……”
“叫我殿下就可以了，”安娜唇边浮起淡淡的微笑，“别的尊称，我还受不起。”
“殿下，”玛利亚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说下去，“亚德里安大人他……就没有阻止您看到这样残酷的光景？”
安娜想了想：“他没来得及。但之后，是我自己坚持要用这双眼睛看一看艾斯纳的状况的。”
“您真勇敢。”
“真的勇敢的话，就不会饭都吃不下、躺在这里害怕自己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了……”这么说着，安娜将被子拉过头顶，仿佛这样就能将恐惧的黑影遮挡在外。
玛利亚柔声安慰：“如果是我，肯定早就晕过去了。”
“也许晕过去会好受一点。”语毕，安娜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玛利亚以为这位公主殿下已经睡过去的时候，语声冷不防再次响起：
“他为什么要把你放在我身边？”
玛利亚盯着膝盖上的绣棚，缓缓地将针线放下，声音很低：“他就是这样的人。”
她们都知道对方在谈论谁。
“什么样的人？他在你眼里，是什么样子？”安娜不觉也压低了声音。
“冷酷又傲慢。”
安娜笑了：“都不是好词啊。”
“但我不恨他，我父亲输得心服口服，他……赢得光明磊落。这也是他最令人恐惧的地方。”玛利亚捂住脸，“您知道吗？他从来不会亲手致自己的敌人于死地，有时甚至会故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她突兀地哽住，颤抖的嗓音中透出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恨意：“这是多可憎的刑罚、多可怕的傲慢！就好像……好像在宣称，他不害怕敌人卷土重来，只要必要，他会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他们。我父亲……眼下就在修道院中，享受这名为劫后余生的惩罚。”
“玛利亚……”
“他将我安排到您身边，也是同样的道理。”玛利亚吸了口气，勉力微笑起来，“我只能向您效忠，因为那样……也许父亲还能换个环境更好的修道院，而我根本没能力对他造成威胁。”
安娜没答话。
玛利亚竟然反问：“那么您呢？您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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