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凌紫云一行人马越行越远，终于完全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天地间空旷无垠，只剩茫茫一片雪原。凌幼寒想，从此甘原凌家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掉头纵马飞驰，冷风嗖嗖刮在脸上，如无数冰针戳刺。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勒马停住。眼前是一片白雪覆盖着的废墟，废墟后是座坟场，大大小小的坟头林立，满目尽是荒凉。这里曾是凌家马场，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来过了。
他还依稀记得小时候这里的模样。
记得庄园门楣上那块刻着凌家马场四个字的巨大匾额，记得园中四通八达的道路，井然有序的屋舍，绿意盎然的田园，还有田园外广阔的马场，记得父亲常带他骑的那匹枣红马。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是凌家几辈人的心血。
凌幼寒翻身下马，在残垣断壁间如孤魂般游荡。
“寒儿……寒儿……”耳畔似有人在唤他，“过来过来，到娘这边来！哎哟，小心点儿，可别摔着。”
“娘！”凌幼寒猛地回头，泪光当中依稀看到母亲慈爱的笑脸，“娘……”
他向着她迎上一步，然而伸出手时一切却如泡影般消失不见。
凌幼寒怔怔站着，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是了，这里是他和父母居住的那个院落。每到夏日，院子里的葡萄架上便会爬满绿茵茵的葡萄藤，傍晚时母亲会带他坐在葡萄架下乘凉，顺便摘下成熟了的葡萄洗好了一颗颗喂进他嘴里。
如今这里已是面目全非，昔日的葡萄架早已坍塌腐朽，皑皑白雪下尽是荒草。而母亲也已长眠在了地下。
凌幼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废墟当中时走时停。
他在半爿烧焦了的木门板前驻足，久久抚摸着那已残缺不全的门板。门板上的雕花早便模糊不清了，上面的铜环还在。这里当是祖母住的主屋，他仍记得，从这扇门出去是宽敞的院落，院落里有两口大缸，缸里养着许多金鱼，那是北方少有的稀罕物，到了冬天便要将它们全部挪到屋里去养。院子里还有数棵杏树，待到五六月，满树都是澄黄的杏。
祖母的模样他已不太记得清了，只恍惚记得她离开时好像抱着自己一直在哭。他不肯让她离开，于是她便哄他说她只去几日便回，谁知她这一走，便再没回甘原来。
她老人家离开的缘由，后来他隐约从洛明扬和洛家庄的下人们嘴里中知晓了一些。他们说祖母离开是因为父亲和姑姑，从他们猥琐的笑容当中，凌幼寒体会到了恶意，渐渐也就明白家里原来发生了不齿之事，也想明白了母亲那时为何总是背着人哭泣，以致郁郁而终。
他有些神思恍惚地往前走，脚底下不妨，竟被块石头绊倒在地。待要爬起身时他才发觉此处好像是姑姑当年住的那栋小楼的位置，诚然这里也已成废墟，但是……
好似有把剑自脑海间劈开，凌幼寒忽然悸动不能自已，他想起来了，那晚……那晚父亲便是在这里死的，他眼睁睁看着父亲撞上那人手中的利刃，然后倒下去，鲜血从他胸口不断涌出来……
“爹爹……”凌幼寒跪在地上，望着虚无中无声痛哭。
他哭不出声，因为他被舅舅捂住了嘴。那一晚舅舅抱着他离开了凌家马场，在他们离开之后不到半刻的功夫，凌家马场上空便腾起了冲天的火光。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从此凌家马场再不复存在。
而那个始作俑者文谨，在三合谷缩头乌龟一般躲藏了多年的文老爷，还是阴差阳错地给他碰上了。冥冥中仿佛自有天意，将这个与他有着血海深仇的人送到了面前。只是当时他没有能力报仇，如今有了能力，他却偏偏死在了别人手上。
凌幼寒驱马一阵疾驰，来到了雪水河与三合谷交界的那处山坡，山坡下的林子边上有一个很深的雪坑。他带了马头绕着雪坑遛了好几个圈子，若他没有猜错，那位文老爷此刻便在这坑底。
当然他的死与自己并无关系，文宅那位管家刘昌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是怎么死的？凌幼寒并不清楚具体的情况，之所以知道他会在这里。也只是因为凑巧看到刘昌偷偷摸摸到此处挖坑布置的推测，谁曾想竟就给他猜对了。
凌幼寒蹲在坑边看了许久，将手中攥成一团的雪球投掷下去，雪球不偏不倚打中那蜷缩成一团的尸首，随即“噗”地一声四散绽开。
他猜文老爷是冻死的，死前文老爷应是做过不少努力想要爬出来，这一点从雪坑中下方四壁上带着血迹的抓痕上可以看出来一二。可惜这雪坑四壁实在太过光滑，他到底还是没能爬的上来。
什么叫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应？他想，这位文老爷在死前一定体味极深。
说起来也差不多是时候让邓天瑞找到他了。
凌幼寒如此想着，拍拍两手站起，然后翻身上马。他静望着雪坑，默默伫立良久方催马离开。
回到潼霆城时时候还早，凌幼寒跑去保和记坐了一会。
他不大想立刻回督府后街的宅邸。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他都会来保和记呆上一阵。好在古老先生早便习惯了他如此，低头在柜台后自忙自个的，并不前来相问。他便靠坐在对面的躺椅上，看古老先生和其他伙计们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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