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
贺新春、迎新年、除旧迎新。
旧的东西又回来了。
春节过后不久,就是春天。冰河破冻,嫩芽新柳,草长莺飞二月天。
但陆守延觉得春天冷。太冷了,冷得他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冷得他心都要冻住了,缩小了,呵一口气就不见了。
他替十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冷。
那样冰冷的天,那样冰冷的水,他是怎么拖着那铁一样寒一样重的棉衣棉裤,蹬着他细瘦的腿,在那凶险的不知深浅的河里挣扎浮沉的?
他的生命从此一点一点暗下去,他狭小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贫瘠的土地,低矮的屋脊,一片阴沉的天空。
那时的满贺大概心都要被人攒紧了压扁了,皱缩成一颗丑丑的、小小的桃核,咳一声就要吐掉了。
知子莫若父。
大概他爸早就在心里嘀咕了好几个月。
他其实挺怕自己欠别人什么的,欠钱还钱,欠人情还人情。无关道德信用,他只是血中有点凉意,下意识地不想和人扯上关系。他总是会把人隔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画地为牢,故步自封,他就站在圈中,温和谦逊地向所有人微笑。
这次好像欠的不太一样,他差点欠了一条小命。如果可以,他不怎么希望拿自己的半条命来还。
凡是还不了的东西,他都想远远地避开,不愿再去牵扯一丝一毫。
所以说,知子莫若父。
他原本认为他爸会是先对他松口的那一个,没想到却是先对他放绝招的那一个。
他也的确中招了。
他想远远地避开满贺,再也不见面,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这一切都是假象,这一切都不是他造成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把耳朵塞住后,一点铃声都听不见了。
他低估了他爸妈。
陆妈妈甚至做出了让步:“要是你愿意把满贺接回去也可以,只是满贺要留在家里住,你出去租房子住。”
“而且,”陆妈妈补充道,“三年之内,必须找到女朋友。”
陆守延低着头站了很久,似乎在卖力思索。他只是在设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下一支牙刷的颜色,下一盒给满贺买的饼干的口味。以前挨训时他就经常耷拉着脑袋,装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脑子里想着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事。
陆守延一旦作出某个决定,就不会轻易再更改。既然不得不多待一会儿,干脆想一想这些小事,既能保证不让自己目光呆滞被疑为出神,也能让自己心情更愉快。
陆守延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开口道:“爸,妈,对不起,我还是要把满贺带回去。
“我会到外面租房子住。
“和满贺一起。”
他爸妈也同样低估了他。
不是所有棘手的东西,他都会逃避。小时候他遇到什么事都喜欢躲到父母身后,是因为他知道无论父母的呵斥多么严厉,父母最后总是会替他摆平。
但这次不一样了,他和父母站到了对立面。他就必须拿出自己的担当和勇气。
这一直是他父母所希望看到的他,自主、独立,不再依赖父母,成为一个真正的完整的人。
可能他们不知道,陆守延所表现出来的依赖,只是他想在父母面前装出的孩子样。他的父母忙于工作,从小就对他关注度不够。
他的父母大多数情况下询问他的成绩排名,纠正他的礼仪教养。他成长时的困惑迷茫,无助不安,只能依靠瓢泼的大雨稍加缓解。
陆守延也明白,自己可能是有点缺爱。他想通过扮嫩耍赖撒娇的方式,来向父母讨要那么一点点的关心,来修补他几乎不存在父母身影的童年。可惜总是事与愿违,他父母只想要一个成熟稳重的乖孩子。他们总是把撒娇的他越推越远。
陆守延不清楚自己在父母心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可能父母对他的印象永远停留在那个分不清“二”“三”的孩子身上,永远是羞怯、笨拙、软弱,不尽如人意。
陆守延内心惭愧,他们要的自主独立的孩子来了,可惜再也不能使他们满意了。
陆守延的父母对他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多加干涉,他们采取了他们一贯的处理方式:冷暴力。和陆守延谈完话的第二天晚上,陆爸爸和陆妈妈就开车走了。满贺两手扒在床上,好奇地问:“叔叔和阿姨去哪里?”
陆守延把窗户锁起:“回家。”
“那棉棉不回吗?”
“过两天再回。”
陆守延看着那越亮越远的车灯,拉上了窗帘。
“去睡觉。”陆守延对满贺说。
满贺乖乖钻进了被窝里,陆守延也趟到了他身侧,两人面对着面,陆守延摸着他的头发,指尖带出的味道清清淡淡,陆守延笑着:“该不会没洗干净吧?”
满贺皱着脸认真反驳道:“洗干净了。”
陆守延往前凑了一点,让他们两额相贴,左右蹭了蹭。
“满贺,爸爸妈妈不要我了。”
满贺一听就着了急:“为什么?”
“因为爸爸妈妈说,和满贺在一起,就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我想和你在一起,他们就不要我了。”
满贺还是那一句“为什么”,语气却明显弱了很多:“满贺不好吗?”
“好,”陆守延搂上满贺的腰,以一种依赖的姿态,缩进了他的怀里,“非常好。只是他们不喜欢,满贺好得和别人有一点点不同,他们看到什么和别人不同的都不喜欢。”
“叔叔阿姨坏!不要棉棉。满贺好,满贺要棉棉。”
即使闭着眼,陆守延也能想象满贺皱着鼻子,脸上带着一点不满又骄傲的表情。
陆守延笑着说:“好,满贺要棉棉。”
他又睁开眼,往后退了退,仔细的端详着满贺冷硬的五官。
他不禁想道,小时候的满贺是什么样子的呢?应该是头发剪得短短的,摸起来就像软刺一样扎手。皮肤被晒得黑黑的,脸绷得紧紧的,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身边永远跟着一个小萝卜头。
而眼前这个满贺不明白自己为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睛一眨,又一眨,一个黏糊糊傻巴巴的小屁孩就在他这么眨眼之间现出来了。
别人都是越长越大,他倒是越长越小了。
陆守延伸手盖上了满贺眨巴眨巴的眼:“睡觉。”
越长越小挺好的,以前没有快乐的童年,现在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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