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高高低低地传来，那是毫无瑕疵的曲调，流水一般浑然天成。
东荒之神提着一壶酒站在屋外，侧身仰头望着天上一轮幽静的明月。清冷的月光打在面庞上，他有一刹那的迷茫神色，又归于沉寂。东荒之神仰头灌下酒液，喉头滚动，几乎要呛得咳嗽出来。
琴声戛然而止。
东荒之神推门而入。折丹端坐在一张七弦琴前，手里却捧着一个册子，全神贯注地看，从门中漏进来的月光打在他的下颔上，晶莹得有了透明的质感。他换去了那缀着流苏的衣裳，此时雪白的单衣外面披着一件淡蓝色的缎衣，衣摆处显出迷蒙幽深的紫色。
“看什么呢，”东荒之神半蹲下来，看见了那册子上的名字，“司命簿”。
折丹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于是东荒之神伸手覆住了他的眼睛。折丹松开司命簿，宽大的衣袖落在琴弦上，响起轻微的一串音符。他说：“你不开心。”
看不见那张脸，东荒之神似乎没了顾忌，他点点头：“你分明知道，却不来哄我。”
“我上次哄你，你打我了，”折丹说。他的眼睫在东荒之神的掌心里动了动，声音清冽又柔和，仅仅是在诉说，并没有带着其他情绪，“你说我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东西，太把自己当回事。”
东荒之神移开手心，看见折丹那一双眼睛。他久久地望着，突然低笑一声，把折丹的后颈揽向自己，而后低下头亲吻他的嘴唇，含咬了一下那柔软的唇瓣：“我既盼望你是真的，却又清楚你不是真的……我方才在想，我望见的这一轮明月，永远不可能照到另一个地方。”
折丹在他怀里，却已经走神，低头翻看那一本司命簿。那上头写着许多小故事，他觉得很有趣，看了好多天。如果不是每天要分出些时间来弹琴，他大概早就看完了。
东荒之神伸出手去。
折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把拿着司命簿的手背在身后。
好像先前的柔情只是镜花水月，东荒之神此时仍然含笑，话语却并不留情：“不给我，便出去罚跪，我会当着你的面撕掉它。”
片刻，司命簿被递了过来。折丹别开头，不看东荒之神。
“练多了才能弹好，”东荒之神不吝拿出些温柔来哄一哄他，话尾有隐约的叹息，“你的琴艺应是神界无匹，无人能及。”
东荒之神离开了宫殿。他没有留下交代，也没有说自己去往何方，何时将归来。
折丹沿着长长的台阶走了下来。他披着重衣，宽大的衣袖垂在身侧，衣摆迤逦拖过地面。
守卫并不常见他出来，因此只稍稍侧目，没有加以阻拦。
折丹眼睛里有一些细微的好奇，他直直地看着台阶的尽头，直到走下最后一个台阶。事实上，这是他走过最远的距离。他没有细想这意味着什么，回头看了一眼后便伸出手去。
有一层结界挡在面前。几乎透明的结界外是无边的夜色，神秘又叵测。
折丹的掌心散发出白色的光芒。只一刹那，结界消弥。他驻足在原地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枯死的黑色枝叶，像某种遗骸横陈于地，不小心踩过，便发出尖锐清脆的声音。明晞小心地避开，凭着流萤的灯笼，看见了在俯身浇水的朝颜。
“朝颜姐姐！”流萤喊了一声，跑过去搀扶她。
朝颜抬起头，苍白的脸上露出浅淡稀薄的笑意。她倒出些水在手心里，只见那晶莹的水滴凝成一团，轻轻地滚动着，却没有从她指缝里漏下去，“这是我收集的月华露水，不知怎么，浇了却没多大用处。”
“我回去问问老扶桑，说不准他有什么灵丹妙药，”明晞道。
朝颜点点头，眼睛里又升起两簇光似的：“我闷死了，有什么好玩的事情，与我说一说啊？”
“我也闷得很……”明晞说。
“有呀，”流萤却道，“明晞去找东荒祭司表白心迹，结果摔断了腿，现在还瘸着呢，朝颜姐姐你说好笑不好笑？”
明晞瞪她一眼，又知她是为了逗朝颜开心，只咧嘴笑了笑。
朝颜跟着笑，却忽而蹙了眉，她有些惴惴不安起来，连忙问道：“你认识那东荒祭司？”
明晞愣了一愣，脑海中想起那白衣祭司清冷的眉眼，和略带上扬的声音，他说，是你。这样粗略一算，也算认识。
“……认识，”明晞心里十分虚，面上却十二分实诚。他又为了增强说服力似的，“他记得我。”
“唔，那东荒之神定然修为高强，铁定能知晓我是因何故灵力渐消，随手施救也不在话下吧，”朝颜又道。
明晞不言。他想起那神君睥睨的眼神，就觉得讨厌得紧，更别说自己摔断腿都拜他所赐。但朝颜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她的灵力在无缘无故地消散，也许要不了多久，就再不能维持现下的样子，要被打回原形。
“我带你去找他，”明晞话说出口，心底七上八下，没表现出来。
也许那神君只是厌恶他，对这东荒的子民，该有些怜悯之心的罢。
他拨开那些干枯的黑色枝叶，钻出朝颜栖息的山洞。明晞忽然站定不走了，后头流萤和朝颜都撞在他身上成了一串儿。
折丹站在他眼前。
低垂四野的星光，忽然就黯然失色了。
折丹看见他，往前走了一步，那神情让明晞觉得，折丹就是为他而来的。接着却见折丹十分自然地伸出手去，是个毫不客气的讨要姿态：“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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