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面如水，荡开一圈圈的涟漪，正当中是折丹的身影。
他不肯留下来，明晞又挡在他身前劝阻，言说回去会有危险，且老扶桑做的饭是多么多么好吃，以此诱惑他。折丹以往不曾进食烟火之物，，三言两语间又生了好奇之心，便又留了下来。
东荒之神司幽观着眼前这一面镜，似是漫不经心，眼底却已愈发幽暗。但他没有动静，只支头看着，直到女侍惊慌的声音传来。
“神君，虞方君闯进来了！”
“本座知晓了，”司幽挥挥手，那一面镜子上涟漪消失，平静无物。
他推开屋门，苍白的月光落了进来，只照着他半张脸，亦明亦暗。司幽负手而立，玉冠博带，气度威仪，丝毫不见被迫出关的狼狈与羸弱。
虞方是东荒南漠狐族的首领，偶尔会来觐见东荒之神。印象里他轻浮油滑，一双狐狸眼每每要在折丹身上逡巡数回，尤其是上一回折丹在众仙宴上换衣，虞方险些眼冒绿光。好美色便难成大事，司幽从没太看得起他，只不想此次闭关的消息一出，竟是虞方先按捺不住了。
守卫没有多加阻拦，虞方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地闯进了东荒神殿。
东荒之神站在九丈高的祭台上，背对着他。祭台上再无他人。
“神君端立高处，看见了什么，”虞方声音阴沉，还带着一丝尖利。他见东荒之神自若，并不敢贸然上前。
司幽道：“见这东荒冥冥永夜，不见光明。”
“我听闻，有一神族历来生活在暗夜里，不可见光，”虞方道。东荒之神回过头来，眼神冷厉，却并没有他想象中如临大敌的紧张。虞方又道，“可这东荒里，却并没有此种族类。我狐族在此间，已经折损诸多后辈。他们修为不见增长，反而日益消散。”
“你不是还好好的么，”司幽又道。
“那是眼下。”虞方厉声，“照眼前情形，我族无法延续，有朝一日必然消弥。神君为这东荒之主，难不成漠不关心？”
“原来是这件事，”司幽笑起来，“你闯进神殿来，想做什么？”
东荒之神的笑容坦然又不掺深意，虞方竟觉得有一丝荒唐。他确然是有大逆不道的念头，传闻东荒之神身受重伤，他数千年修为，勉力一搏也不是没有胜算。但虞方忽然摸不准，自己该怎么做。
他又道：“我为此事烦忧不已，来请教神君。”
东荒之神抬手翻出掌心，只见一棵小小的树苗立在空中，浑身幽幽地散发着白光，两三片叶子纤细脆弱的样子：“你将此木种在族中。它自能供应你族人存活。”
虞方并未上前，他犹疑地看那树苗一眼，并不相信此事简单地就能解决。
东荒之神仍是微笑：“怎么，救你族人是假，想入主神殿才是真？”
虞方大骇。眼珠子转了几转，他忽地跪倒在地，慌乱急促地道：“神君恕罪。我一时着急，为族中之事着急，这才冒失闯入殿中，冒犯了神威……”
“本座明白，也不是不能体谅，”东荒之神道，“你既得到了解救之法，便回去吧。此后你族人再不能踏出南漠一步。”
“……谢神君宽宏大量，”虞方迟迟地叩首。
待虞方告退，东荒之神又在高台上瞭望许久。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接着他身体前倾，口中吐出血沫来。
他皱着眉擦去了，转头吩咐重新归位的守卫：“去将祭司请回来。”
折丹趁着他闭关跑出去，东荒的部下也趁着他重伤有不轨之心。谁都想落井下石。
为什么他事事不能如意？
若偏要如意呢。
老扶桑在吃饭时喋喋不休，句句不离折丹。名字问了好多遍，家在何处问了好多遍，修炼多久问了好多遍，折丹竟也没有不耐烦，遍遍认真回答，明晞猜想这多半是他又被吃食迷惑住的缘故。
好容易吃罢饭，老扶桑支使明晞去洗碗，又神神秘秘地拿出一物给折丹看。
那是一面圆圆的小镜子，四周只雕刻着古朴的花纹，并不惊艳。折丹在那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片刻后，那镜子忽然一片漆黑，再不见任何影像。
“坏了，”老扶桑大惊，拿着那镜子摇晃，“这镜子须耗费百年修为，才可看上一次。眼下竟是白白浪费了。”
他摇着那镜子一会儿，镜子又明亮如初，照出桌子上明晞落下的饭粒与菜叶，以及折丹紧紧拿在手中的鸡毛掸子。
老扶桑欣慰不已，看见一旁的折丹又叹了口气：“算你神通广大，我竟看不出你的真身。可你究竟是不是他呢？”
折丹摇头：“我不是他。”
“你哪里知道我说的是谁？”老扶桑意外，却又连连摇头，“况且，你仅是模样像罢了，心智举止实在差得远。”
折丹微微怔了。他读了许多司幽要他看的书，其实有些话已经能听懂是什么意思。他们都把他当成另外一个神仙，却又嫌弃他不如那个神仙。
他想解释，便道：“我真的不是他。我是折丹。”
老扶桑像是被逗乐了，捋着胡子道：“你这般样子，倒是也有趣。”
折丹着急，却又想不到更多的话来解释。他没有见过与自己相像的那个神仙，说不出他们区别在何处，又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便无力地道：“我是东荒的祭司……”
老扶桑喊明晞：“小崽子，你怎么瞧上这个小傻子的？”
折丹有些难过，连明晞都看出来了。他松开了那个鸡毛掸子，呆呆地站着。明晞想哄他，便拿着鸡毛掸子扮鬼脸，他瞪得眼睛都酸了，折丹的表情却没有变化。
这样难哄，明晞心想，可真娇气。
折丹忽然道：“你说喜欢我，也是因为我像他吗？”
“……啊？”明晞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你像谁，自然不是因为这个了……我只是看见你，便觉得喜欢……”
折丹便笑了，脸上的难过一扫而光，像乌云散去明月映照。他又道：“那你往后若是看见那个神仙，也不要喜欢他。”
“我又不知道他是谁……”明晞嘀咕。
东荒之神派出的守卫在此时敲响了门，老扶桑出去开门，折丹瞥见一条缝，忽然扯着明晞从窗户跳出了后院。待明晞反应过来时，已被折丹拉着跑出数里，连自己家屋子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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