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容晟走过蜿蜒或者笔直的道路，从偏僻的老旧的巷道来到繁华的车水马龙，无数句子堵在我的胸口，然而我们却都没有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尽管我对此始终抱有预感。这种预感自王旭放弃工作回家时就如影随形。无论读了多少书，又去了哪座城市，我们终究会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用熟悉的方式谋生和繁衍。
这可能是所有绝望的源头。
我把王旭从影楼里拉出来，莺莺还等着，我们就站在马路边说话。这是一条修了太多年的路，拥挤的车辆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实话。”
“你会同意吗？”
“当年我回来捡老爹的摊子，不是没有幻想过清清白白。可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等着吃饭，清白生意……”王旭嗤笑一声，“饭都吃不起，说什么清白。”
“我知道你，读了那么多书，看不上这些。我也看不上。可是许易，我们总要养家糊口。你结婚之后，回来看过你妈几次？你知不知道，你妈偷偷放钱出去，结果收不回来，不敢跟你说，来找我老娘哭。我带着人去看了，那人搞杠杆，欠了上亿，你妈那点钱只能打水漂！那些人玩得太大了，你我都玩不起！做生意，我不做大生意，几千块的做，几百块的也做，好叫他们也还得起，你我有钱赚，也好给老娘养老。”
他说我早就跟你说过。
王旭曾经幻想过做P2P，他也是正经院校出来的，能做明面生意，何苦走老路子。可是趟了一次水，才知道哪有那么多好项目，无非是拆东补西，最后爆雷跑路。他不想做完这把就浪迹天涯，只好老老实实得做底层人的生意，用底层人的方式赚钱。
王旭抽了口烟，从鼻子里冒出一股白气。
“你的分红，我给你妈了，骗她说这是我帮她给讨回的。”
我看着被车辆压裂的路面，裂缝偶尔闪现，又很快被另一辆车掩盖。这是无伤大雅的痕迹，不知道于何时存在，也不知道将于何时得到修补。
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为了钱，我肯装孙子不要脸嫁豪门，他也肯逼着人家破人亡。他当年没有指责我，我今日也没有立场骂他。
我想不如把手里那点股份套现，拿着钱跟王旭分分，十辈子吃穿不愁。管什么姓祁姓林，是是非非？可是我又缺乏魄力。这些子突如其来的股份，如同安全绳降落伞，我隐隐觉得不能轻易运作，稍不小心，粉身碎骨。
最后我们像所有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样，蹲在马路牙子上，抽完了手里的烟。
“去我哪儿吃饭吧，我让莺莺多炒两个菜。”
“算了吧。”
我烦躁地摸了摸后颈，“你们同居了？”
“嘿嘿，反正证都扯了。对了，下周，记得啊。”王旭用手肘撞了我一下。
“知道，六点到。”
事情说完，王旭磨磨蹭蹭不肯走。
我不耐烦，挑眼看他。
“怎么了？”
“我有点紧张。”他小声说，“我怕我睡过，电影里老那么演。要不你晚上陪我呗？”
我忍了又忍，好险没给这个新郎官一个白眼。
看在王旭结婚的份上，天大的事都先放置。当年我进祁家的时候正是老爷子病中，又是祁家人自己包办，我只乖乖听话。没想到这次倒是被累得够呛。周五排练了一整天，各个工作人员连带家属人手一个对讲机，时刻提心吊胆准备应对一切突**况。我给王旭当伴郎，要负责沟通有无提包开门，招待客人顶准流程，尚未开始已然心力憔悴，恨不能直接把他俩打包打包，送入新房算了。
每个人焦虑而迫切。
王旭整个人都是飘的，走个平路都要扶墙。婚礼前一天，几个大小伙子在他客厅打地铺，以便于凌晨四点起床，风风火火架着他去接新娘。他压根睡不着，拉着我抖抖索索半天说不出话。“老天……你到底在紧张什么？”我困得不行，还要给他做心理建设。王旭一身横肉抖半天，憋出一句，“我怕。”
“怕你大爷，”我简直要背过气，“结婚娶老婆，你怕什么？”
“太多了，要是睡过了怎么办……我家还是太远了，大早上一定会堵车……我给你说莺莺请了前男友，不会来抢亲吧，临到头，莺莺一反悔……”
王旭五官皱到一起，要哭。
“闭嘴吧，新郎官！你又看了什么爆米花电影？放心娶你的老婆，天塌下来兄弟给你顶着，行吧？眯一会儿吧，四点你不还要起来收拾吗。”
王旭安静了两秒钟。
“不行，我还是紧张。”
我哭笑不得。“不是……你也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
“我这不头婚吗，啊。老许，你当时结婚感觉咋样啊？”
我清醒了，斜着眼看他。
我们是好兄弟，传统意义上那种，可以两肋插刀，却不一定能说太多心里话。他知道我过得不太痛快，却以为我和祁靛总是有过美好时光的。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以为我们普通夫妻，由浓转淡。其实都是反的。我捂他心捂得一往直前，视作人生要义，就算是他同ENZO一起，我痛得要命，也只觉得是考核一环，总是搞得定。只没想到最后却是我变心。兜兜转转，稀里糊涂。
我思绪发散，被王旭一掌打回现实，“咋了，说话呀。”
“……那天阳光很好，温度适宜。祁家的老爷子起不了身，我们先去医院见他，他给了我一块老坑玉，叫我们长长久久，永结同心……”
我记得。
我记得那天说祝你们幸福的年轻化妆师，记得祁靛握着我手时传来的温度，记得酒店高立如同穹顶的屋顶，那些花束向上漫延，仿佛要抵达天堂。
我们在光线和花束下接吻，就像所有幸福的恋人一样。
难道我的心没有为此而颤抖吗？
有那么一刻，短暂的、光明的一刻，虚假的快乐充盈着单薄的海马体，那么满，那么多，几乎要将它撑破了。
“……你会得到幸福的，我保证。”
我一字一顿，王旭看着我，正直地、慎重地说：“谢谢。”
然后我迅速打了他的头。
“现在快睡！！！新娘跑不跑我不确定，不过伴郎已经想要谋杀新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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