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师后第二天，方采青一大清早就把方亦杉送过去了。方亦杉还穿昨天那件大红棉袄，戴一顶白色绒帽子和一双黑色毛线手套，有一条绳儿连着挂脖子上的那种，像一根樱桃梗上串着一颗圆圆红红的大樱桃。
钟无名和梁希已经在院子里带操了，学舞狮其实和学武术很像，最开始要做的都是苦练基本功，基本功练好了才能谈后面的手型和步法。
方亦杉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热乎乎的煮鸡蛋，递给钟无名，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师父早！”钟无名接过鸡蛋，顺手摸了摸他的绒线帽子：“谢谢亦杉，亦杉吃过早饭了吗？”
“我吃过啦，这是妈妈让我带给你们的！”方亦杉掏出另一个，双手捧着塞给梁希，“希希哥哥吃鸡蛋！”
梁希没看他也没接：“叫师兄。”
方亦杉也是傻的，好像完全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冷淡，还眼巴巴地贴上去：“师兄吃鸡蛋！”
梁希绕过他去给第二排第三个偷懒的小胖子纠正动作：“我不要，你自己吃。”
“哦，那我自己吃。”方亦杉还真脱了手套开始咔咔剥蛋壳。
梁希本来就是想怼他，没料到反倒被他噎了一下，心里顿时有点冒火：“你来这儿就是为了吃东西的吗？”
方亦杉一脸无辜地抬头看着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话都说不清楚：“不是李浪我次的嘛……”
热完身梁希带着一起去湖边晨跑，钟无名本来是没准备让方亦杉去的，没想到方亦杉吃完最后一口蛋黄自个儿就跟在队伍后面出了门。男孩们运动过后都把厚外套脱了，只有方亦杉穿得圆滚滚像个压阵的小皮球。钟无名不放心，特意提醒梁希多顾着点小师弟，梁希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晨跑的路线是从三更堂出发，往小学后面绕过去，穿过健民广场，围着眼镜湖跑三圈再原路返回。
其实梁希跑得没多快，主要是方亦杉人小腿又短，跟不上也正常，这队伍里第二小的还比他大两岁呢。
总之到了学校那片他就跑不动了，梗着脖子冲队伍前面喊：“希希哥哥我肚子疼！”
梁希只当他在耍小孩子脾气，转过头远远瞪了他一眼：“不想跑就自己回去！”
方亦杉扁了扁嘴，只好捂着肚子踢踢踏踏跟上去。
等绕湖跑完两圈，梁希回过头扫了一眼，突然发现落在最后的小红棉袄不见了：“他人呢？”
后排那几个都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掉队的，完全没印象，梁希挥挥手让他们继续跑，自己回过头去找方亦杉。湖边没有，再往回走一段果然看见方亦杉一小团窝在广场水池边的台阶上。
梁希过去照着他屁股虚虚踢了一脚，没真踢到他那种：“喂！”
方亦杉坐着没动，梁希心里火又噌噌上来了：“不是说了不想跑就回去吗！”
方亦杉还是没应声，梁希低头看见他两只白馒头一样的小肉手揣在肚子上：“……真肚子疼了？”
他蹲下来摸了摸方亦杉的小肚皮：“哪里疼？”
方亦杉指着左边，梁希伸手按下去：“岔气了。”
他仔细给方亦杉揉了一会儿，问他：“好一点没有？”
方亦杉抿了抿嘴唇，半天才委屈巴巴挤出一句话：“希希哥哥，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呀？你以前对我很好的。”
梁希僵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放开手有些局促地站起来：“不疼就回去吧，一会儿上学要迟到了。”
方亦杉眼睛红红的，眼泪愣是挂着没掉下来。
梁希有种被人戳穿心事的恐慌。方亦杉还被包在襁褓里噗噗吐奶的时候梁希就认识他了，方采青和方落总在为了方亦彬的病奔忙，很多时候都顾不上他，小东西在婴儿床上哭得撕心裂肺也没个人管。
梁希心里一软就想着过去哄哄他，只见方亦杉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梁希拿手帕给他擦，小东西竟然立即止了哭声，挥舞着小巴掌抓住梁希的一根手指，咯咯笑出一串鼻涕泡泡。
小孩子的脸又白又软，像刚蒸好冒着热气的糯米糕，一笑起来脸颊上陷进去两个小窝窝，——梁希突然觉得这小家伙和大师兄好像，都不只是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梁希七岁的夏天看了一场舞狮表演，九二年。镇上开了间米面厂，听说是北京来的大老板投资的，开业仪式规模搞得很大，请了狮队龙队腰鼓队热热闹闹庆祝了一整天。
那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娱乐活动，老人小孩闲着没事都跑去看热闹，梁希搬了张竹板凳坐在第一排，第一个出场的就是三更堂的舞狮队。为了配合开业主题，那天选的是一对红色狮头，舞狮人也是一身红红火火的大红狮衣狮裤，表演的是高桩采青。
梁希仰头看着那头红色太狮活了一样在两米多高的桩阵上敏捷灵巧地上下翻飞，好像一团流动的焰火，灼灼地透过他的眼睛直接烧到他的心上。表演结束梁希的目光还移不开，一路跟着那狮子追到舞台下面，只见前面的舞狮人抬手把狮头取下来，甩了甩一头一脸的热汗，冲着台下某个方向笑了一下，脸上现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梁希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没找到他在对谁笑，到后来入了师门他猜到了，那人应该是钟无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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