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别说是电脑、手机了，就连小灵通都已经是奢侈品，再往前面几年梁建军还在用BP机。大家平时的娱乐方式很有限，只能偶尔看看电视作为消遣，所以这种难得的文化下乡、惠民演出活动往往很受欢迎，每次都是万人空巷。天一点一点暗下来，左邻右舍吃过晚饭都陆陆续续汇聚到广场上。
方亦杉和梁希坐在台阶上正闹着呢，过来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走路的时候两条辫子一跳一跳地甩来甩去：“方亦杉！听说你今天要表演啊？”
方亦杉扭过头，扁了扁嘴：“你怎么来了？”
那小女孩吐了吐舌头：“我怎么不能来？”
梁希停了手，觉得应该给方亦杉留点面子：“你同学啊？”
“哥哥好，我是方亦杉的同桌，我叫田思。”小姑娘嘴甜又爱笑，很讨人喜欢。
方亦杉有点不爽：“乱叫什么啊，哥哥是你能随便叫的吗？这我师兄好不好。”
田思立马脆生生地接了一句：“哦！师兄好！”方亦杉更不爽了，梁希明明就是他一个人的哥哥，他一个人的师兄。
他气鼓鼓地抱着狮头站起来：“我要去候场了！”
广场上的灯光已经亮了起来，舞台上夸张的彩色射灯扫过来，狮头两侧的闪片和钉珠莹莹发亮，仿佛有光流过。
田思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过去，不自觉地伸手摸上去：“哇！好漂亮！”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师兄给我做的！”方亦杉把狮头抱得紧紧的，偏过身不太情愿地躲过一点，“哎呀，你轻点摸，别给摸坏了！”
“我就摸一下怎么会摸坏！摸坏了也是你这东西做得不好！小气鬼！”
“你敢说我师兄做的狮头不好？！”
“我就说了怎么样？”
“白痴……”
“反弹！”
“反弹的反弹！”
梁希实在看不下去这俩小学生吵架，把方亦杉夹在胳膊弯下面带走了，方亦杉被他拎着还在扭过头吐着舌头和人家小姑娘略略略。这种情况梁希特别理解，小男孩嘛，就喜欢这样吸引女孩子注意，往小姑娘铅笔盒里放毛毛虫、揪小姑娘辫子这种事情他年少无知的时候也不是没干过。
他想以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师弟一句：方亦杉你这样是追不到女孩子的！殊不知他这傻师弟是真心实意地想和人家吵架的，一点水分都没有……
梁希把方亦杉提溜到舞台边上放下：“快开始了，先热一**。”
方亦杉点了点头：“师兄，一会儿你要在第一排看着我。”
梁希伸手把他头顶乱翘的软毛按下去：“第一排那都是领导坐的，反正我会看着你的，放心吧。”
七点整，广场上响起热闹的乐声，方亦杉一紧张就喜欢嘟着嘴把脸鼓成包子，梁希捏住他腮上的**：“要上场啦。”
方亦杉一脸决绝地向梁希挥了挥手，钻进了狮头里面。
三声击打鼓边的脆响过后，一黄一白两只小狮子从左右两边一个滚翻进入舞台，两人跟随着锣钹、鼓点围着舞台中央的红色绣球周旋半圈。白色小狮子向左探出一个虚步，足尖一挑将绣球勾入怀中，先来了一段凌空滚绣球，只见他的手脚配合着越来越密集的鼓点飞速翻动，敏捷又圆活，轻快却陈稳，广场上响起一阵阵叫好声。
黄色小狮子一抬腿将绣球夺去，白狮跌扑在地作沮丧状。黄狮主场时，白狮一直摇头摆尾，沉醉在情景之中，时而单脚直立作挑衅状，时而在黄狮左右跳步徘徊，时而仰翻在地瘙痒抓耳，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广场上掌声雷动、不绝于耳。然后就到了方亦杉最担心的接球的部分了，他看着绣球从空中直撞过来，立即一个击步飞身跃起，下一秒就将球稳稳纳入怀中。最后收尾动作是白狮、黄狮一左一右拉出藏在绣球里头的大红色横幅：十五闹元宵，福禄寿喜财。
方亦杉又累又紧张，呼呼喘着粗气，躲在狮头里面眼睛咕噜乱转，急切地左右找寻梁希的身影。台下人太多了，舞台上灯光又实在亮得晃眼，方亦杉看得头昏眼花，终于望见了站在舞台右边向他挥手的梁希。
方亦杉特别开心地笑了，先拨动了两下狮舌，然后拉了好几次控制狮子眼睛、耳朵的引动绳，于是小白狮子歪着脑袋向他师兄又是吐舌又是眨眼，实在娇憨可爱。
其实这里面藏了一个他俩的小秘密：梁希在引动绳上坠了一个厚厚的小布贴，上面用细线绣了六个黑字：给我的小狮子。方亦杉每次捏着这个布贴心里都开心得不得了，跟灌下去一大罐蜜似的。
方亦杉抱着狮头跑下舞台，没去找方采青，直接奔着梁希这边过去了。梁希远远看着他像个圆圆的白球一路滚了过来，然后咚一下撞进自己怀里。梁希揉乱了他的头发：“很棒了，今天的正式表演比之前练习的时候都要好。”
主持人正在介绍今天到场的领导、嘉宾，一些观众还没有从刚刚开场的舞狮表演中回过味来，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议论，方亦杉听到“三更堂”、“方家”、“方炼”之类的字眼。
他心里有些忐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小声问：“师父，我没有给方家还有我哥丢脸吧？”
钟无名捏了捏方亦杉的肩膀：“你一直做得很好，亦彬会为你骄傲的，我也是。”
钟无名想起方亦彬有一次作为狮头参加演出，没记错应该是九二年，镇上米面厂的开业活动。
节目一完他就跃下舞台扑过来，和方亦杉喜欢腻着梁希一样，方亦彬老爱这样挂他身上：“师父，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
“方亦彬你都多大的人了，不知道害臊的吗？”钟无名嘴上是这么说，却并没有推开他。那时候方亦彬还没生病，少年人的身体劲瘦又柔韧，皮肤下面好像藏着用不完的力量，像一头骄傲的年轻雄狮。
后面在医院的日子里，越到后来方亦彬讲话越是肆无忌惮，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再不说就要等到下辈子了”。钟无名到现在还能想起方亦彬说这段话时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句末的语气，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说：“师父，我最恨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不厚着脸皮借着这点劲头，我好像连拥抱你的理由都没有了。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我不怪你，我怪自己好不容易赶上你，却迟到了还要早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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