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沈重楼等人随着京护府大部队回了城。老陈半个时辰前才回那郊外院子，并带回了另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我查过了，谢老太不止没有丈夫，连情郎都没一个，仵作检查了她的身体，这老太太到死都还是个清白闺女。”
听闻此言，明月一懵：“那……那她儿子是哪儿来的？”
沈重楼正翻着那厚厚的一沓生平，翻到关键之处，会停下来用手指多点两下，眉心微微蹙着，仿佛不是在翻阅平板无味的记录，而是拜读一份前人大家所书。
只见他头也不抬，不急不缓地道：“老太太曾经是宫里的人，八岁入宫，一直到二十二岁都在宫里，十六岁之后在贵妃跟前伺候，二十二岁时，因为偷窃被驱逐出宫……她儿子的出生证明，刚好是她出宫那年登记的。”
跟皇家扯上关系的人，留档的记录总是比别人更多些，尤其是在宫里当差的人，出宫采买、采买归来、随主出行、看病抓药，在规矩森严的深宫，任何一项都得上禀下效，历经层层审批，总会有痕迹留下，这也是谢老太的资料格外厚实的原因。
明月道：“这能说明什么？”
沈重楼抬起头，轻轻笑着看了他一眼。老陈就直接多了，一烟杆子敲他脑门上，哼声道：“宫女禁止私情，她出宫不到一年，没情郎，没相好，没未婚夫，儿子从哪儿来的？石头缝也得有条缝吧！”
绕了一大圈，竟回到他一开始问的问题上，明月低下脑袋，难得灵光乍现了一回：“她……她儿子不是她儿子！”
“哼……”老陈斜着眼睨他，可能是觉得这根朽木还算有救，他‘叭叭’吸了两口烟，沉声道：“不止，她年纪不大就进了宫，宫外也没有什么亲近的好友，家人更是早早就离世了……这么一个孤家寡人，如果谢家大郎不是她儿子，那这孩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谢家大郎，也就是这死去的一家四口的顶梁柱，谢老太名义上的“儿子”。
大周律法对“人贩子”这一行径查得极严，谢老太在出宫之前，几乎算得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个一个人，根本没法轻易地将孩子从父母身边带走，所以“拐卖”这条线，几乎是行不通的。
这时，沈重楼已经将一叠厚如天堑的文书翻阅完了，合起来放在边上，用手将褶皱抚平，轻声道：“有一个还算合理的解释，就是这孩子根本就是宫里的人，那个地方，你们知道的——宫女私通是大罪，这个孩子若被发现，无论母子，必死无疑。”
明月怔怔地看着他，虽说这位先生半个时辰前说出了要教他画画防身这种不靠谱言论，以至于他现在脑子一转就是拿着墨笔哼哼哈嘿的奇怪画面。但他潜意识里对先生还是相信的，恰如此刻，先生一开口，他就不由自主地循着先生的思路走了下去。
“先……先生意思是，当时的宫女中，有人跟外人私通，还生下了野……孩子，为了保护她……谢老太帮着掩人耳目，还带走了那个不该出生的孩子，抚养至今？”明月堪堪咽下到嘴的“野种”二字，想了一想，又道：“那谢老太太跟那位宫女的关系一定很好。”
沈重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摸了下他的发顶，先说了句：“做得好。”然后才道：“关系好不好不知道，但谢家四口的死，肯定跟那人有点关系。”
老陈在旁边冷哼了一声，旋即深深地叹了口气，道：“皇宫秘闻，这事怕是没那么好解决了。”
明月懵懂地感受着发顶的温热。他大致能猜到先生夸奖他的原因，可他同时又有些不解，父母死后，他接触过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学到的东西有好有坏，虽说胆子极小，可不少难听的唵噆话入了耳，多少受了些潜移默化的影响。沈先生今日这一出，令得他脑子中一团棉絮似的是非善恶观，极少量地往两边分了分——或许还不够，但时间长了，他总能把那些分辨清楚的。
“不急，能查便查，查不出来，便算了。”沈重楼收回手，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连语速都不急不缓。
老陈半是惊奇半是不解地转首看他：“沈老弟，这事情要没个结果，你家那位殿下可是要丢大面子的，上午的时候你还急得火烧眉毛，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你就八风不动了？嘿，翻脸比翻书还快。”
沈重楼俯身，整理好小案几上的各种文书，一一堆叠起来，放成一摞，然后揣进怀里，抬头看了眼天色：“时间不早了，不然我们先回城？”
老陈：“……不是，你真不急？”
倒也不是完全不急。沈重楼抱着文书站起来，稍稍沉思一下，转头看向明月：“晚上，你还是与我去一趟衙门，有几句话得“问问”那老太太。”
明月：“……”
老陈简直怀疑他中邪了：“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说话的当口，他随手打了个手势，指挥大队人马准备回城。
一码归一码，虽说沈重楼现在看着确实挺像中邪了，但他并不怀疑这位老弟决策的正确性，太子府如日中天的顶尖门客，没两把刷子早就被别人吃了。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今日那位少年的影响，沈重楼稍稍挑了下眉，笑道：“怎么不信？这满天神佛可个个都是我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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