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萧琬都捧着那本书看。
那本从兴庆宫带回来的书,名叫世家谱。
那是文华阁的翰林学士们编纂的。大炎朝的世家大族,动则源远流长,枝繁叶茂。为了让皇子公主们能够快速了解这些郡望堂号,分支旁系,便于与世家的交游。每隔几年,翰林院便会修订一稿世家谱,供研习。
萧琬带回来的那本,编纂于先帝二十三年,她出生那一年。里头有些上一辈,甚至上几辈的人物。出生求学,婚丧嫁娶,功名事业,大名小字,别称绰号,甚至还有些怪癖奢好,风评传闻,也记录在册,虽说繁琐细碎,但也详尽齐备。
她想着,太皇太后认识的小楼,且还不年轻了,至少应该是上一辈的人。当然,也不至于再往上,再往上,太皇太后就不会是这般称呼了。
于是,就将那本世家谱,逐字逐句,翻了个底朝天,再倒过来翻了个朝天底。
却没找到一个叫做小楼的。
萧琬心中有些好奇难耐,便去找燕离。
却又不好直直的问他,便拐弯抹角地,想要与他谈些家长里短,儿时记忆之类的问题。
却又被那人识破,开诚布公,直直与她道来:
“我母亲原是凌霄城的一个妓子,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就犯了痴,怀了个恩客的孩子,舍不得打掉,竟从了良,生下我,再一个人靠着洗衣缝补为生计,将我拉扯长大。我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说过,有父亲这回事情,就连我这姓氏,都是母亲取了她闺名中的一个字来给我的!”
原来竟是个父亲都不知道是谁,连姓氏都没有的可怜孩子。
萧琬竟想要上前去摸头,安慰他。
人还没举步,手还没有触及,又听他一脸悲戚,说了那些不愿说,却又愿意与她说的往事:
“说来也好笑,我幼时,就这样的邋遢出身,穷困处境,母亲竟然将我当娇子来养。那凌霄城里,常年驻扎有晏家军,她竟然有本事把晋陵侯的一个幕僚先生,请来教我读书认字,把晏家军中的一个武艺教头,请来教我武艺身手。公主这书阁上的书,我大多都读过,尤其是那些兵法谋略,我几乎能够倒背如流,公主府里练武房那些兵器,刀枪棍棒,我皆能抡圆使转……”
彼时,萧琬与燕离正在公主府的小书房里叙话。萧琬本是抱着那本世家谱,靠在窗前,懒懒地听那跽坐地席上的儿郎说话,听着听着,就有些腿软。
“幼时顽劣,没有少被母亲用棍棒逼着学,后来……倒也学得不错。可再大些时候,我却想明白了,母亲仅靠替人洗衣缝补,糊口都还勉强,如何能够请得动晏家军里的幕僚和教头来教我读书和功夫!公主可不知,她年轻时,生得有多么……好看……”
七尺儿郎说到伤心事,竟掩面哽咽,眼中晶莹闪烁。
萧琬却觉得腿软得有些站不住,赶紧几步行过去,在燕离旁边,拖了个地垫来坐,又往那凭几上靠了来支撑。
她心里想得清楚的是,一个从良的妓子,即便是靠美色,靠身体,也是无法请动晋陵侯的幕僚和晏家军的教头的。晋陵侯治军严谨,岂能容忍身边的智囊,以及掌握全军武艺本领的教头,如此乱来。
“我也想不明白,我与她,这样的孤儿寡母,她为何这样执意要我学这些文武,不过,有时候倒也有些用处,与那些边地蛮子比心计,讲道理,我总是能赢,身手也好使,那几年兵荒蛮乱的时候,我也没让母亲受半点欺负……”
儿郎语气中,颇有些自嘲。
萧琬心中,却已经是如浪潮起伏。
她想起在鹿台山泡温泉那次,晏兰舟酒后吐给她的秘辛,那厮说他父亲有个私生子,与他年纪相仿,晋陵侯怕影响声誉,便一直搁在疆城,偷偷地养着,可五年前那次战乱过后,却再也找不着了。
再去打开那本世家谱,把青州晏家的那几页翻来再细读一遍,便串出一根线来:现在的晋陵侯晏安,年少时有一小字曰“西楼”,后去西北军营,因多谋善战,屡建奇功,声名渐起,先皇一日与他玩笑,提了一句古诗“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遂知天家忌讳,不再用小字“西楼”作称呼。
萧琬合上书册,坐在那处,目光凝滞,神思起伏,已去了十万八千里。
燕离抬眸,看了她许久,她也不曾回神。
“我就是这般光景,娼门私生的出身,没得选,母亲养育之恩,也不可弃,不论公主喜爱与否……”那儿郎叹息说来,有些无奈,亦有些赌气。他以为她是嫌弃他了,可又不想太过于卑躬屈膝,彻底放下那点仅存的自尊。
“我们……出门走走吧。”萧琬扯了扯唇角,说着就站起身来,要拉燕离出门去。
她胸口里,如有一块突然飞来的巨石,堵了心眼,实在是闷得慌。
其实,她倒是并不在乎燕离所言的出身。他若只是个这样的邋遢出身,倒也罢了,那是她能够做主的。她要他做情郎也好,作驸马也吧,都是她一句喜欢,就可以算数的。大炎律例没有规定,驸马非得需要有个什么出身。
反倒是,他这身世背后,若真是与晏家有什么瓜葛,那便不是她想要就能要的了。当今的晋陵侯晏安手握西北二十万精兵,却苦于没个得力的儿子来继承,晏兰舟是个从小就娇养的文弱闲散世子,自然是没有办法领军的。但若是突然又冒出来一个,且还是从小就按照将领的规格来培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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