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那天，从月老庙回去，萧琬就病倒了。
有心病，有身疾。冬日里劈头浇了一身的凉水，把年前鹿台山那次未将息好的寒症给引翻了，加之心中有纠结，感叹于燕离的纯直。
本来也知道他直，却未料竟直到如此深厚的地步，她说什么，他竟然全当真。他说什么，他自己也全当真。
于是，萧琬心中便存了些愧疚。
自小生活在那心机四伏的皇家，自幼跟着萧琰学的是些制衡计量之术，所以，在萧琬的处世观念中，有些事情，不能太较真，方能左右逢源地行方便；有些事情，不能太执着，方能泰然自若地过日子。
不然，如何能够活到今日？
然而，她又宁愿愧疚，也不愿意将那晏家身世的猜想告诉燕离。生怕一旦说了，这情缘也就到此为止了。
终究，她就是个自私自利之人。
是故，只能一个人暗自消受，消受病痛，消受愧疚。
头晕脑胀，骨肉生疼，四肢无力，当天夜里就开始发热，忽冷忽热，反反复复，第二天，就缠绵于榻上，下不来了。
又想燕离来看她，又怕燕离来看她。
既想有个宽阔的肩膀依偎着，倾吐些病痛之苦，又怕面对着他，她会忍不住，把心中的秘密也倾吐了。
是故，索性狠下心，随意编排了一个她要进宫去陪祖母的理由，便叫蝉衣给燕离放了假，叫他回家去过年节，好生陪一陪母亲和弟弟妹妹，可以过了正月十五才回。燕离不知她生病，倒是很乐意的，离了公主府。
然后，便是闭门不出，蒙头大睡，不分昼夜地作息，将自己睡成了个孤家寡人。
期间请了宫中的御医来看，也就是开些驱寒和调养的方子，再加一大箩筐要她好生将息不可再作践身体的叮嘱唠叨。
萧琬听了作耳边风过。
蝉衣倒是谨遵医嘱，将那一日三次的汤药与她服侍得周到。
一天夜里，兴许是刚入夜，兴许是夜深，反正是睡得迷迷糊糊，在那种风雨孤舟的迷梦中飘零了许久，突然额头上一只温热的大手覆来，探她体温。
继而又将她晾在被子外的手，捉起来握在掌中捏了捏，那粗粝的指腹，又在她掌心里有那么几下挠心的摩挲，再将她的手往被窝里放。
萧琬眼睛也没睁，便反手一把抓住那只手，再双手来拉住，按在锦褥旁，然后，将脸也蹭过来，搁进去了。
她心中一阵欣喜，一阵委屈。
她以为是那儿郎因为思念她，提前回来了。她说的是让他过了正月十五才回，其实，心底还是希望他能够主动提前回来，主动来病榻前问候的。
“我头好痛，药又苦……”
萧琬便将脸枕在那手掌中，猫一样磨蹭着，急急地倾吐，求安慰。
“糟蹋身体的时候，就没想过会头痛药苦？”一句冷凉的挖苦，兀地从头顶降下。
萧琬听得那声线，赶紧撤手，一个退身，缩回那锦褥中，裹成个粽子。
“原来是皇兄！”她很是不满。
“呵，那你是认作谁了？”
皇帝侧坐在床边，也是一脸的不满，那只被扔开的手，有些尴尬，索性继续伸来，给她掠开因乱动而覆面的一头乱发，露出那张迷糊小脸来。
“……”萧琬自然不会答他，只扯了扯嘴角干笑，又裹紧锦被，堆至下巴，只露一张脸面，一双大眼眨巴眨巴，将她兄长看着。
“起来喝药！”萧琰转身将床头案几上的药碗端过来，命令她。
“好苦……”萧琬索性翻身去躲。
她最讨厌喝那黑苦汤药汁水，一天三次，一次一大碗，蝉衣每次送药来，她都是浅尝一点，就将那妮子支出房间去，然后趁机将药给倒在床边几上的兰草里。
“兰草都快被浇死了！”萧琰是知道她的惯常伎俩的，转头往那花盆一瞥，声音里有些责备。
“死了算了……”萧琬闷声嘀咕着，不知说兰草，还是说自己。说罢，又将自己往被子里埋。
人生病的时候，心志意念也不旺盛，总是喜欢往悲观里想。
“莲城！”背后皇帝的声音，恼意就更甚。
萧琬顿了顿，生怕被强行拖起来，终是钻出头，翻身过来，可怜巴巴地，将她兄长看着。
皇帝突然露了笑意，软了声音，温柔地诓哄：
“你若乖些，把药喝了，哥哥奖励一颗糖吃……”
萧琬听得愣住了。曾几何时，还梳个双丫髻的她，都是靠着萧琰用这句话哄着，喝下那一次次的苦药。
皇帝依旧嘴角吟笑，也像是觉得就如尚在哄个总角小儿，索性执起调羹，将汤药舀起，等着她来喝。
“怎敢劳驾天子喂药，我还是自己喝吧……”
萧琬跟着赔笑，又骨碌翻身起来，接过药碗，捏着鼻子，咬牙将那碗汤药给倒下腹去。
药味之苦，她很怕，但更怕的是，若是兰台的御史们知道天子给她喂药，他们会上折子喷死她的。
强压口腹中涩苦之时，皇帝伸手接过她手中药碗，然后，换作一颗纸包的蜜饯递来，跟变戏法似的。
萧琬接过，剥开纸来吃了，蜜饯入口，立刻中和掉满嘴苦味。
那是颗金丝蜜枣，是江南来的贡品，应是萧琰从宫里带来的。
“皇兄真是将我当做小孩儿了，好不容易出宫来看我，都不带些金贵的，就揣颗糖来哄我！”
萧琬吞下蜜枣，心里甜丝丝的，可话里还是有些嗔怪，总得掩饰一下被当做小孩儿哄的难为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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