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西林苑，较武场。
一年一度的元霄擂台已经摆开。
大炎重文但不轻武。先帝在位时，年年坚持春狩秋猎，将士考核，大小节气宫宴，也是动则比武开练。这个元宵节的擂台，便是因袭的先帝年间传统。
盖因这年节里，图个欢庆热闹，也显示朝廷开明。擂台上，来着不拒，宫廷守卫，皇城守备，衙门捕快，外邦使臣，藩地下属，乃至江湖侠客，武林高手，只要觉得自己有几手的，只要核实了来路名号，便可上台打擂；而看台上，同样也是，皇亲国戚，世家子弟，朝臣京官及其眷属，只要报得出体面家世的，皆可来观看。
皇帝也会亲自来看。依旧是温和亲厚，礼贤下士。
萧琬姗姗而至时，那较武场的擂台上，已经是打得火热，喝彩声此起彼伏。
皇帝自然是给她留了个身边的位置。
萧琬取下帷帽，与高台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一行过礼，方至皇帝侧边来。
皇帝出行，依旧是清简一人，不带后妃。大约是中宫空缺，所以干脆哪个妃子都不带，以免争宠起是非吧。
“陛下圣安……”萧琬入座前，还是与她皇兄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买了个乖。
天子盯着场中激烈打斗，一副没空搭理她的样子。
待萧琬坐定拂裙面，才拿眼神余光瞥了她一眼，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到：
“燕离呢？”
“呀，那场中是谁？”萧琬听得心紧，面上却故作平淡，装着没听见皇帝的问话，只眯了眯眼，看着擂台上那个大开大合的高大男子，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问到。
也的确有些感兴趣，那不是月老庙前遇到的那个异族人吗？
皇帝脸色有些不好看。
萧琬便转头去询一旁躬身拱手候立的梁逢。
“回殿下，那是吐蕃王子赤乌与一名金羽卫在比试。”梁逢微微欠身，替她解了惑。
“吐蕃王子赤乌？”萧琬逐字咬着，重复了一遍。
“赤乌王子今日上台，还没有输过……”梁逢又与她解说。
“燕离呢？”皇帝第二次问她，声音凉飕飕的，依旧没有看她。
萧琬终是不敢劳驾天子把同一个问题问上第三遍，便如实答了：“我让他去紫云镇买元霄馅料去了，晚上才归。”
却也心知，无论怎么回答，都是在触逆鳞。
“……”皇帝无甚反应，眼看着场中赤乌又是一场将对手钳制于地上的漂亮胜利，一阵热烈的喝彩声过后，才幽幽问她：
“你这是断他前程，就不怕他恨你？”
金羽卫统领，虽只是个从二品武官，食三品俸禄，但可全权指挥调度御前护卫，并可亲侍御前，长伴君侧，的确是个大好前程，是许多世家贵族子弟们，削尖脑袋去求，也求不来的。
“他不要前程，只要我。”萧琬亦举目，看着场中招摇举手，转圈谢礼的吐蕃王子，说罢，尚觉意犹未尽，又铿锵补了一句——
“我就是他的前程！”
场中赤乌转了一圈，最后面朝天子这边站定，右手捧心，欠身鞠躬，毕恭毕敬地，以吐蕃之仪，行了一礼。
“赤乌王子今日递了国书，想求娶大炎宗室之女。”皇帝朝着那吐蕃王子面露微笑，颔首示意，一边与萧琬继续说话。
面色和煦的皇帝，说话的声音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犹如从冰窟里掉出来的冰珠子一般，砸得萧琬阵阵寒颤。
萧琬脑子里飞快地转，咂摸着天子的话中威胁之意，一边铁了心，与他硬扛：
“宗室之女又不止我一个，我是个寡妇，命不好，声誉也不佳，人家王子瞧不上的。”
那赤乌行礼完毕，直起腰身看向高台时，竟突然绽笑，咧嘴露齿，眸光闪耀，应该是认出她来了。
“虎尾矿山，吐蕃人可是看得上的……”皇帝似有声轻哼冷笑，继续与她讲道理。
阳阿长公主的汤沐邑阳阿境内的虎尾山，出产国中十之二三的铁矿，吐蕃人缺铁，自然是求之不得。因此，若是能够求娶个自带矿山的公主，自然是个上上之策。
萧琬机敏，瞬间想通其中关节，心中有种阴云飘起，但也立马豁出去，赌她兄长心中的轻重衡量：
“我无所谓，只要皇兄舍得……”
“一座矿山换来民生所需青盐，一门和亲换来边陲数十载安定，只要是利国利民，四海归心，朕有何舍不得？”天子展眉，说得理直，一派开阔心胸，帝王气象。
萧琬按捺住心中恐慌，咬了咬唇，继续抬扛：“只要皇兄觉得，皇妹去得那蛮荒之地，我兄妹二人，可以终身不得再见，兄妹情意，可以从此恩断义绝，我也不介意……”
她不知皇帝这段时日究竟是哪门子不爽，总是对她阴测测的，但却心知肚明，若是他真要翻脸不认人，送她去和亲，她也是无力反抗的。皇权之下，她只不过是一条可怜的附蛆。
皇帝终于转头，注目看她。
眼神忽明忽灭，亦如帝心深邃难测。
但至少，萧琬从那眼神中，看出一种冲动——一种恨不得掐死她的冲动。
其实，不用等着他来掐，她这般逆圣心逆天意地作死，迟早得把自己给作得死掉，萧琬心道。
遂大无畏了，眼眸中波光潋滟，移了开去，依旧端着身姿，伸直脖子去看场中情形。
场中那个吐蕃王子，高举着双手，缓步转着圈，向四周台下邀战，却已经无人敢登台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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