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 那黑影已到眼前。
这一团暗黑色的影子, 混沌、蒙糊, 根本没有具体的形状。沈兮迟屏住呼吸, 看它蔓延至鼻端, 在碰到她的那一刻, 如水滴入海, 迅速四散延伸,将她包裹在其中,形至于无。
《百鬼谈》上有记, 说这母魉为上古妖物,极其罕见稀少,从古至今几乎没人亲眼见到过。
是以, 便是连那个神秘的风月室主人都说不出母魉到底长得是个怎样的子丑寅卯, 只含糊地在母魉那页的最后一句提起,说母魉生性狡诈, 最善惑人, 若要除此妖, 必得加上十二万分的小心。
在沈兮迟的记忆里, 她虽从小就和沈阿公一起在金陵捉妖, 但大多都是小打小闹, 道上的零散小鬼罢了,万不会遇上过这样的上古邪妖。
她又是惯常帮沈阿公打的下手,更别说此刻, 竟要一个人面对此等妖物。
四周的黑色阴影形成一环密不透风的墙, 将沈兮迟与外界隔绝开来。
沈兮迟知道,这母魉做那鬼打墙的阵法都如此厉害,更别提现在面对面地对她施法布阵。然而她无能为力,只能被动地掉入母魉编织的幻境之中。
似有一阵风吹过,清凉透澈,沁人心脾,视野里的黑影瞬间便烟消云散。
沈兮迟抬头,不过眨眼工夫,周遭场景快速转换,她竟已然站在了一个熙熙攘攘的书院里。
她扭头细看,见四周的人全端着一种看热闹的神气,抬手冲她指指点点,嬉笑议论。她再转头正视面前站着那人,依稀辨认出,这个油头粉面的玉面小男孩,不是孙正毅的长孙孙简又是谁?
这位日后也因郭启潮案而被午门斩首的故人,正抬着下巴,对自己冷哼一声,道:“貌似无盐,全燕都都这么说,可不是真的嘛。”
沈兮迟微怔。
她还记得这天,这还是淳宣十一年。孙家还未分崩离析,燕都还是孙贵妃父女的天下。
那天她跑来国子监,全是因为当时孙简侮辱了他们姐弟,阿棣哭了一宿,说不要她这个姐姐。
她气急败坏,冲到国子监来找孙简,兴师问罪。谁知却反被孙简说得无地自容,平白又受了一番侮辱,最终溃败而逃。
她万万没有想到,母魉竟然让她掉进了这样一个幻境里,让她重温当年被羞辱的场面。
这是什么意思?
沈兮迟轻蹙眉头,目光缓缓扫视四周的人。
因为孙简刚刚说的那句话,四周的人皆落井下石,跟着大笑,笑声里皆是挖苦嘲讽她这位皇家公主的意思。沈兮迟目光冷冽,将这些人的面孔一一暗记在心里。
——管这母魉的幻境到底有没有如实还原当年的场景,先记下了,回去再一一算账罢。
直至今日,沈兮迟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自己是多么难堪,多么狼狈,多么无助。
孙简之言一句比一句刻薄犀利,语气中无不是挖苦之意,间或还有讥讽的嘲笑。而她孤零零地站在他对面,身边的人围出一个圆,将她包裹在其中,却都和她隔了一步,在中间生生划出一道天然的沟壑。
似乎因为她长得难看、愚笨不受宠、是个女子,便注定要被这世界排斥。
沈兮迟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个耍杂技的戏子,因为身份卑贱,这些富家子弟避之不及,躲得远远的,却偏偏隔岸观火,要来看她的笑话。
就算她贵为金枝玉叶。
孙简的话字字诛心,却不无道理,就像一根银针,一下一下,狠狠戳在自己的心上。
那时的沈熙尚年幼,哪里知道如何反击?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慢慢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最后红着眼眶,哭着跑走了。
然而,那只是当年的沈熙。
至于现在的沈兮迟么……
拜托,她可是坐过镇国长公主的女人,大场面见得多了,连皇子兵变逼宫时她都没有变一下脸色,更遑论此刻的这些小蚂蚱呢?
当年的沈熙做不了的事,便让今天的她来做吧。
身边的笑声渐疏,沈兮迟的目光环视一圈,最终淡淡落到了孙简的脸上。
孙家四年后被诛灭九族,现在的孙简在她眼里就与死人一般无二。得意与讥嘲还未从孙简的脸上褪去,沈兮迟微微眯了眯眼睛,一字一顿逼视他:“你可知,天家威严不得侵犯?”
如记忆中一样,孙简笑了笑,不以为然道:“你别想骗我。我又不是什么无知之辈,我姑姑可是皇上最宠爱的贵妃,谁得宠谁失宠清楚得很,难道这种话都不能议论咯?”
旁人又是一阵哄笑。
沈兮迟也没生气,只等大家都笑完才开口。她面色冷淡,让人看不出喜怒,语气也是不疾不缓。
“那你那位贵妃姑姑可跟你说过——帝王心思不得揣测?”
短短几字,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初现。
孙简显然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震慑了一下,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反驳。
沈熙冷笑:“你言语之间,皆是说阿棣如何失宠,你姑姑的儿子如何受宠,似乎已经把时局看得明了,觉得父皇必定会封他做太子。难不成你们孙家已经预备好了,等我父皇百年之后,就把贵妃娘娘所出的这位皇子,拥上皇位?”
——虽然孙家四年后会因郭启潮案彻底败落,但现在的沈兮迟并不介意在天子脚下吹一吹风,让这把火烧得更早、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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